我叫林枫,枫松的枫。
记忆里的柳林村,总是浸在一种暖融融的光晕里。风是清甜的,混着柳叶微涩的香气和娘亲炊饼那扎实的麦香。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巨柳,是村庄的魂。它的枝条垂天蔽日,绿绦如瀑,像一位沉默而温柔的巨人,夏遮骄阳,冬挡风雪,用它绵延的荫蔽守护着村庄的每一场晨昏与炊烟。那一年我五岁,背着几乎与我齐高的小小药篓,里头装着几株给爹治风寒的普通草药,踩着夕阳洒下的碎金,从村后的山坡上蹒跚归来。心里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的,只惦记着娘亲早上许诺的、那碟撒着桂花蜜的,甜丝丝的糖糕。
异变,始于天际那一抹突兀的流光。
起初,是几道七彩长虹撕裂了云层,它们不似自然之物,绚烂得近乎妖异。虹光敛去,露出几道身影。他们衣袂飘飘,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光晕,姿态轻盈,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村里的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仰着头,脸上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甚至有人已经跪伏下去,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仙人的福泽。
然而,这虔诚的氛围下一秒便被击得粉碎。
没有警告,没有言语。其中一位“仙人”漠然地抬起手,指尖跳跃起一簇橘红色的火苗。那火苗轻飘飘地落下,触到茅草的屋顶,却像饿兽尝到了血腥,猛地膨胀、咆哮起来!它不是凡火,流淌着灵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火海。
宁静的村庄,瞬间化作了炼狱。
欢呼变成了惊叫,惊叫又迅速被火焰的爆裂声和房屋坍塌的轰响吞没。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隔壁王婶家的屋顶在烈焰中塌陷,看到她惊慌的身影被翻卷的火舌吞没;看到平日里给我摘野果的李叔,挥舞着锄头冲向那些身影,却在数丈之外,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鲜血在火光映照下泼洒出刺目的红。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浑身抖得像风中的筛糠,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透过石缝,我看到那些“仙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净的冷漠,仿佛在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然后,他们的目光,齐齐投向了村口那棵亘古的柳树。
为首一人,袖中飞出一道金色绳索,那绳索迎风便长,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圈圈缠上巨柳粗壮的树干。绳索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巨柳的枝条疯狂舞动,发出呜咽般的风声,仿佛在哀求,在挣扎。但那人只是嘴角微撇,露出一丝不耐,五指虚握,轻喝一声:“起!”
仿佛地龙翻身,庞大的根系被硬生生从大地母亲怀中扯断,带起漫天泥土。巨柳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急速旋转、缩小,最终化作一点可怜的翠光,被那人漫不经心地收入袖中,仿佛只是摘了一颗野果。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伴随着巨柳的消失,被无声而彻底地撕碎了。信仰、安宁、对美好的想象,一切都不复存在。
当虹光再次亮起,如同他们来时一般突兀地远去时,天地间只剩下火焰贪婪的噼啪声、木材崩塌的闷响,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
我像一只被遗弃的、吓破了胆的幼兽,从岩石后踉跄冲出。滚烫的灰烬烫伤了我的脚底,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曾经的街巷,如今已是焦土与残骸的迷宫。
“爹?娘?”
我的呼喊微弱而嘶哑,立刻被浓烟呛回喉咙,变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焦黑的、扭曲的、无法辨认的形状。那是曾经笑着摸我头的张爷爷,是总爱逗我玩的小虎子哥哥……此刻,他们都成了这焦土的一部分,与烧黑的梁柱、融化的瓦罐融为一体。
直到,我的脚步被死死钉在了自家废墟的灶台边。
灶台已经坍塌了一半,但那个位置,我绝不会认错。那里,有两具依偎在一起的、蜷缩成焦黑一团的尸体。小的那个,被大的那个紧紧地、几乎是用整个身躯圈在怀里,形成了一个绝望而徒劳的保护姿态。他们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曾是我全部世界的、最后的轮廓。娘亲手腕上那只褪了色的木镯子,半熔地粘在焦骨上,是我能辨认出的唯一信物。
我没有哭出声。
是巨大的、超出五岁孩童承受极限的悲恸,用它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碾碎了我的心脏。先于泪水奔涌而来的,是灵魂被硬生生磨成齑粉时发出的、无声的尖啸。
我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滚烫的余烬里,张着嘴,喉咙肌肉痉挛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像一只被折断翅膀、濒死哀鸣的幼鸟。眼泪起初是汹涌的,滚烫地冲开我脸上的污垢,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它们滴落在身下的灰烬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瞬间蒸发。
直到眼眶干涩刺痛,像被砂纸磨过,再也流不出一滴。我就那么跪着,用已经完全嘶哑的喉咙,对着那片被浓烟与夜幕笼罩的死寂天空,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嚎叫。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将所有的恐惧、绝望、以及那懵懂却刻骨的恨意,都倾注在这无声的呐喊里。
夕阳最后一丝光芒,终于被地平线彻底吞没。黑暗降临,火势渐熄,唯有零星的余烬像鬼火般明明灭灭。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永恒的黑、与绝望的白。
第2章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我跪在滚烫的余烬里,身体早已麻木,只有灵魂还在无声地尖啸。或许只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许,我已经在这里跪了一生。直到,一片更深的阴影缓缓覆盖了我,挡住了那片被烟尘玷污的、令人绝望的天空。
他来了。
甚至未曾听见脚步声,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那里,仿佛本就是这片死寂的一部分。一身黑袍,并非普通的黑色,而是浓郁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零星余烬的微光下,泛着不祥的暗红光泽。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气息,比四周弥漫的死亡更冰冷,比焦尸的恶臭更令人作呕——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战栗感,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他袍角无声哀嚎。
他低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对惨状的怜悯,没有对幼童的同情,甚至没有寻常人会有的厌恶或惊讶。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学术般的审视与好奇,如同一个顽童在观察一只落入蛛网、仍在挣扎的奇特虫子。
“根骨寻常,经络淤塞,不过是庸才之资,废人一个。”他的声音不高,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我麻木僵死的耳膜,“但这一身刻骨的恨意……凝而不散,纯粹得少见,倒像块未经雕琢的顽铁。”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做出最终的评判。
就在这时,天边再次亮起那几道令我永生难忘的虹光。是那些“仙人”!他们去而复返,似乎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或是想再从这片废墟中搜刮些什么。
然而,当他们看到矗立在焦土之上的黑袍身影时,虹光猛地一滞,如同受惊的鸟儿般悬停在半空。之前那焚村收树的飘逸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极致的恐惧。我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前……前辈……”为首那人勉强稳住身形,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想要说些什么。
黑袍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对着那几道虹光的方向,轻轻屈指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耀眼的光效。
只有一种细微的、仿佛湿布被撕裂的闷响。紧接着,悬停在空中的那几道身影,连同他们脚下的虹光,就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捏碎的、装满血浆的皮囊——
“噗!”“噗!”“噗!”
几声轻响几乎同时爆发。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在我眼前,化作了数蓬极尽凄艳、炸裂开来的血雾。血肉、骨骼、脏腑,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碾磨成了最细微的红色齑粉,混合着被震散的微弱灵力,如同几朵妖异而短暂的红色烟花,在昏暗的空中绽放,随即被风吹散,簌簌落下,给这片焦土又增添了一层粘稠的、血腥的“新泥”。
神魂俱灭,尸骨无存。
我呆呆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在我眼中如同神明般无法抗拒、毁了我一切的“仙人”,在这个黑袍人面前,竟连蝼蚁都不如。
他这才缓缓踱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伸出手,那手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冰冷。在他指尖的上方,凭空悬浮着一滴殷红欲滴的血珠。那血珠不同于凡血,内部仿佛有微弱的金光流转,蕴含着那些修士最后的一丝生命精华与驳杂的灵力——这是从他们爆体瞬间,被他强行凝聚、提炼出的心头精血。
“此乃‘嗜血魔诀’。”
他的指尖,带着那股死亡般的冰凉,轻轻点在我的眉心。
接触的瞬间,那滴血珠仿佛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液体,而是一团灼热的、狂暴的、拥有自我意识的邪火!它蛮横地撕裂我的皮肤,钻入我的血肉,沿着我的骨骼疯狂游走,最后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我灵魂的最深处,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剧痛!远超肉身痛苦的灵魂灼烧!
一股灼热而狂暴的力量,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瞬间在我枯竭冰冷的经脉和空荡的丹田内炸开、奔涌。这股力量充满了怨毒、杀戮与掠夺的意志,它与我心底那无边无际的恨意产生了共鸣,疯狂地交织、融合。
仿佛在我灵魂的废墟之上,强行塞入了一颗来自九幽深处的、以仇恨为养料、以杀戮为灌溉的复仇种子。
“小鬼,记着,”他收回手指,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想杀,便去杀。用他们的血,来浇灌你的道,滋养你的恨。”
那股力量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痛苦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诡异的、虚假的“生机”。它驱散了部分肉体的麻木,却让我的心脏被更冰冷的黑暗所包裹。
我模糊地意识到。
这,不是拯救。
这,是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残酷的诅咒的开端。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黑暗深渊的血色之路,在我脚下,被迫展开了。
第3章
我离开了那片焦土。
不是用双腿走的,而是被体内那股新生的、灼热而狂暴的力量推搡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跌跌撞撞地挪移。那滴“嗜血魔诀”的魔血,如同一颗在我心脏旁扎根的邪恶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泵出灼热的毒液,流遍四肢百骸。它驱散了肉体的虚弱,却带来了灵魂深处更刺骨的寒冷。
我成了一具空壳。 一具被仇恨填满,却又感觉不到仇恨的空壳。
山野成了我浑噩的囚笼。渴了,便匍匐在溪流边,像野兽般将头埋进冰冷的水中狂饮;饿了,便摘取树上酸涩的野果,或是挖掘带着土腥味的根茎。更多的时候,是与林间的豺狗、秃鹫争夺刚刚死去的、尚带余温的动物残骸。撕咬,吞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魔血的力量让我拥有了超越同龄孩童的力气和速度,却也放大了杀戮的本能。指尖偶尔会莫名发烫,喉咙深处会泛起对温热液体的渴望——那是魔血在低语,在诱惑。
我睡在树洞,藏在岩缝,躲避着并不存在的追兵,也躲避着月光。白日的喧嚣尚可忍受,夜晚的寂静却总能放大脑海中那片火海和爹娘焦黑的轮廓。魔血带来的灼热与心底的冰冷相互撕扯,让我在短暂的昏睡与长久的清醒之间反复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夜,风雨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荆棘划破我的皮肤,伤口又在魔血诡异的生机下快速愈合,留下淡淡的疤痕。我像一块被遗弃的顽石,在荒野的磨盘下,逐渐失去人形,只剩下最基本的生存驱动。
直到某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我逼入一处隐蔽的山坳。拨开几乎垂到地面的、湿漉漉的藤蔓,一个仅能容一人弯腰进入的山洞出现在眼前。洞里没有野兽的腥臊,只有一股陈年的、干燥的尘土气息,以及一种奇异的、趋于终结的安宁。
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我看到了他。
一个老人。
他很老了,老得超乎我的想象。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千百年风霜在山岩上刻下的裂痕,皮肤是失去水分的灰褐色,干枯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他身下坐卧的那块青石融为一体。他闭着眼,胸膛几乎没有起伏,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察觉到我的闯入,眼皮艰难地抬起一线。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警惕,甚至没有多少属于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混浊的、看透了岁月流逝的平静。
他没有问我从何处来,没有质问我身上混杂着血腥与腐土的气味,没有像说书人故事里的隐世高人般,一眼看穿我的根骨与命运,然后或劝我向善,或诱我向恶。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那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里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枯柴般的手,指向角落一个破旧的、甚至有些干裂的葫芦。
我如同受本能驱使的野兽,警惕地靠近,抓起葫芦,拔开塞子。里面是清冽的泉水,带着山洞特有的阴凉。
我贪婪地灌了一口。
那口水,顺着喉咙滑入如同火烧的胃袋。它没有魔血的灼热暴烈,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生”的滋润,短暂地压下了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力量。
然后,他用沙哑得如同风吹过干涸石隙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他说的不是道法,不是仙术,不是恩怨情仇。
他讲山外大漠的飞雪,如何在一夜间覆盖千里黄沙,将世界染成纯净的银白;讲深海里发光的游鱼,如何在永恒的黑暗中,编织出绚烂而无声的星河;讲一个人饿极了,就要想办法找东西吃,哪怕是最难以下咽的糠麸;困极了,就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睡觉,不管明天是晴是雨。
他的话语里,没有评判,没有指引,只有对这个世界最朴素、最本质的观察。
“活着,”他望着洞外那一线因暴雨初歇而逐渐清晰的天光,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诉说日出日落、草木枯荣这般最寻常的道理,“说到底,就是先咽下胸口这口气,别让它散了。然后,抬起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跌倒了,就爬起来,迷路了,就换条道。”
他缓缓转过头,那混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身上缭绕的血气与死意,落在了我空洞的眼睛深处。
“至于为什么走,要走向哪里……答案不在我这儿,也不在任何别人那儿。”他声音渐低,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你得……自己去找。”
话音落下,他重新阖上双眼,气息愈发微弱,仿佛真的要与这山石融为一体,回归天地。
那一刻,我干涸龟裂、被恨意和魔血炙烤的心田,仿佛真的被那口看似平凡的清水,以及这些朴素到极致的话语,悄然浸润了。
一直在我体内疯狂冲撞的魔血,似乎暂时蛰伏了下去。一直扼住我喉咙的无形之手,松开了一丝缝隙。
我“听”懂了他的话。
活着。先咽下那口气。
我的那口气,是什么?是柳林村覆灭的惨状,是爹娘焦黑的尸身,是那棵被连根拔起的巨柳,是黑袍人弹指间的血雾,是刻入灵魂的“嗜血魔诀”……是所有这一切,混合着绝望与恨意,凝聚成的一口咽不下、吐不出的、支撑着我这具躯壳没有彻底崩溃的——不甘之气!
我要带着这口气走下去。
我的“道”,从一开始,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善,也并非纯粹的恶,甚至,不完全是复仇。
我的道,就是“活着”本身。
带着柳林村所有的记忆,带着爹娘残存在我心底的影子,作为那场屠杀最后一个见证者,我必须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走到最后,看看这口气究竟能支撑我走到怎样的境地。
而所有试图阻挡在这条路上,试图掐灭我这口气的人,无论仙魔,无论正邪,无论缘由——
都,该,杀。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体内蛰伏的魔血仿佛发出了愉悦的嗡鸣,与我新生的“道”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一条清晰而孤绝的路,似乎在我眼前,于迷雾中,显露出了它血色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