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静心山庄的混乱过后，玄砚独自隐匿在青粟镇外的一处荒废山神庙中。庙宇破败，神像倾颓，蛛网遍布，唯有半片屋顶尚可遮风挡雨。她靠坐在墙角，右眼依旧隐隐作痛，手臂上的妖纹缓缓隐去，但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公冶湫那双震惊而困惑的眼睛不时在她脑海中浮现。千年来的孤独让她早已习惯了被畏惧、被憎恶，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公冶湫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比诅咒发作时的经脉寸断还要难以忍受。

“为什么要在意一个修仙者的看法？”玄砚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猫妖族最后一位长老临终前交给她的，象征着族群的传承与责任。也是诅咒的开始。

夜色渐深，山风呼啸着穿过破庙，带来远方的气息。玄砚突然警觉地抬起头，异色双瞳在黑暗中收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妖气——既亲切又危险，让她心跳加速。

“谁在那里？”她冷声问道，悄然运转妖力。

一阵轻笑声从庙外传来，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几千年不见，你就这样迎接故人吗，玄砚？”

玄砚猛地站起身，瞳孔因震惊而放大。这个声音...不可能...

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入庙中，月光照在她绝美的面容上，九条狐尾虚影在身后轻轻摇曳。她的眼睛是罕见的深紫色，此刻正带着复杂的情感注视着玄砚——有恨意，有怀念，更有无尽的痛苦。

“白墨...”玄砚几乎无法呼吸，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你还活着...”

白墨，九尾狐族的公主，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挚友，更是她心中深藏数千年的...挚爱。在妖族尚未覆灭的黄金时代，她们是妖族公认的一对，只差一场正式的礼成仪式就能结为伴侣。

玄砚还记得那个午后，在白狐族的花海中，白墨笑着将一朵紫晶花别在她发间：“待明年花开，我们就在此地礼成可好？我要让整个妖界都知道，九尾狐族的公主与猫妖族的少主结为连理。”

那时的阳光多么温暖，白墨的笑容多么明媚。她们曾一起在月光下许下誓言，曾并肩对抗入侵者，曾在无数个夜晚相拥而眠，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然而一切都在那场大劫中毁灭了。

白墨的笑容冰冷而残酷：“怎么，很失望？你以为所有狐族都死绝了，就像你的猫族一样？”她向前一步，深紫色的眼中燃起怒火，“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因为我要亲眼看着你痛苦，玄砚。看着你为你的族群、为那该死的诅咒付出代价！”

玄砚心中一痛，下意识后退：“白墨，那场灾难不是我们猫族的错，诅咒是...”

“闭嘴！”白墨突然尖叫，声音中充满痛苦与疯狂，“就是你们的错！就是那该死的诅咒引来了天罚！我的族人、我的亲人...他们全都死了！而你...”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充满危险的气息，“你却活了下来，活得好好的。”

玄砚想要解释，想要告诉白墨这几千年来她承受的痛苦，想要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努力地寻找过她。但话到嘴边却哽在喉中，因为她看到白墨眼中那彻骨的恨意，比任何语言都要锋利。

“我知道你最害怕什么，玄砚。”白墨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几千年的相伴，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痛...你怕的是无尽的痛苦，是无休止的见证人世间的苦难。”

白墨抬起手，指尖泛起诡异的紫光：“让我给你一份重逢的礼物吧，我亲爱的玄砚。”

玄砚想要抵抗，但已经太迟了。紫光瞬间笼罩整个山神庙，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当她再次看清周围时，发现自己已不在破庙中，而是站在一个熟悉的场景里——猫妖族的圣地，如今已成废墟。

“不...”玄砚喃喃道，右眼突然剧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幻境开始了。

她看到猫妖族最后的日子，族人们在诅咒的痛苦中挣扎、哀嚎。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中哭泣，长老们一个个在极度痛苦中离世。而她，作为族群最后的希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无力回天。

“少主...救救我...”一个小猫妖向她伸出手，眼中满是痛苦与祈求，然后在那双清澈的眼睛失去光彩前，化为了飞灰。

玄砚跪倒在地，右眼如同被烈火灼烧，那些被诅咒折磨致死的族人的痛苦全部涌入她的感知。她能看到每一个细节，能感受到每一份痛苦，就好像她自己正在经历这一切。

场景变换，她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牢笼中，四肢被铁链锁住。外面是人类修士的嘲笑声，他们在讨论如何利用猫妖的异瞳炼制法器。

“那对异瞳可是稀世珍宝，左眼能窥过去，右眼能见疾苦...若是炼成法器，必能大增功力！” “先别弄死了，活取的效果更好...”

右眼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真的有人正在试图挖出她的眼睛。玄砚能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器械触碰眼球的触感，能听到那些修士残忍的笑声。

“这只是开始。”白墨的声音在幻境中回荡，冰冷而无情。

玄砚咬紧牙关，试图挣脱幻境，但白墨对她的了解太深了，这个幻境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每一个细节都直击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场景再次变换。干旱的大地上，龟裂的土壤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饥民们为了一口食物互相残杀，母亲抱着枯瘦如柴的孩子跪地乞求，却无人施舍。玄砚能感受到那份绝望，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全部通过右眼涌入她的感知。

接着是滔天洪水，村庄被淹没，无数百姓在水中挣扎呼救。一个老人紧紧抱住树干，最终力竭被洪水冲走；一个孩童抱着一块浮木哭泣，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父母。

然后是战场，尸横遍野，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幸存者在死尸堆中寻找亲人，发出的哀嚎如同利刃刺入玄砚心中。她能感受到每一份失去挚爱的痛苦，每一份对死亡的恐惧。

玄砚的右眼如同被火焰灼烧，无数痛苦的情绪涌入她的感知。她蜷缩在地上，手指深深抓入泥土中，经脉如同被一寸寸撕裂。诅咒的力量在幻境中被放大数倍，几乎要将她的神智彻底摧毁。

“停下...白墨...求你了...”她罕见地哀求道，声音因痛苦而嘶哑。

但幻境还在继续。现在她看到的是人心的黑暗——背叛、欺骗、贪婪、嫉妒。

一个男子为钱财出卖挚友，将多年知己推入深渊； 一个母亲为自保抛弃亲子，任由哭喊的孩子被敌人带走； 相爱之人为利益反目成仇，昔日誓言化为刺向彼此的利刃； 恩将仇报者笑着踩在恩人尸体上，庆祝自己的胜利...

每一幕都如同利刃刺入玄砚心中，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要致命。她能看到那些受害者眼中的震惊与绝望，能感受到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心碎。所有这些情绪通过右眼涌入，几乎将她的意识撕裂。

“你看，这就是你拼命守护的人间。”白墨的声音中充满嘲讽，“值得吗？为了这些卑劣的生物，承受千年的痛苦？”

玄砚无法回答，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右眼的视觉完全被各种惨状占据，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痛苦，即使是诅咒最猛烈的时候也无法相比。

幻境的最后，她看到了白墨——几千年前的白墨，笑容明媚如阳光，眼中盛满对她的爱意。那时的她们并肩站在狐族的花海中，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我会永远保护你，玄砚。”幻境中的白墨柔声说，伸手轻抚她的脸庞。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温暖，让玄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美好的过去。

但下一秒，幻境中的白墨面容扭曲，变成现在这个充满恨意的她。

“骗子。”白墨冰冷地说，“你和你的族群毁了一切。”

然后，在玄砚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白墨的手——那只刚才还温柔抚摸她的手——突然变成利爪，直直穿透了她的心口。

剧痛让玄砚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玄色的衣袍，如同盛开的彼岸花。那种被挚爱之人背叛的痛楚深入骨髓，比任何肉体上的伤害都要致命。

白墨抽出利爪，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玄砚：“放心，这一击不会要你的命。猫妖有九条命，不是吗？我会一条一条地取走，让你尝尽我所经历的一切痛苦。”

玄砚艰难地喘息着，心口的伤在慢慢愈合，但那种心痛却无法弥合。她抬头看着白墨，异色双瞳中盛满了破碎与绝望：“为什么...白墨...我们曾经...”

“曾经的一切都已经死了。”白墨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但很快被恨意覆盖，“现在的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你付出代价。”

她俯下身，指尖轻抚玄砚苍白的脸颊，动作近乎温柔，但眼神却冰冷如霜：“这只是开始，我亲爱的。我们会再见的。”

白墨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留下玄砚独自躺在破庙的地上，心口的伤已愈合，但内心的破碎却无法弥合。

幻境已经消失，但右眼的疼痛依旧强烈。玄砚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痛苦而不停颤抖。经脉如同被彻底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但所有这些痛苦，都比不上白墨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带来的绝望。

几千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就是找到白墨，确认她是否还活着。而现在，她找到了，却发现昔日的爱人已经变成恨她入骨的仇敌。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异色双瞳中第一次出现了泪水——左眼流下的是金色的泪珠，右眼是蓝色的，“为什么偏偏是你...”

玄砚想起那些美好的往日：白墨偷偷带她去看狐族的禁地，两人在月光下分享秘密；白墨为她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重伤昏迷；她们在星空下许下的誓言，说要永远在一起...

而现在，所有的美好都化为了最残酷的折磨。

夜色更深，山风呼啸着穿过破庙，如同无数亡魂在哀嚎。玄砚独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让她几乎想要放弃漫长的生命。

但诅咒依旧在身，责任尚未完成。即使心如死灰，她也不能就此消逝。

“公冶湫...”不知为何，那个修仙小弟子的面容突然浮现在脑海中。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那个对她毫无保留信任的笑容...

玄砚艰难地坐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即使全世界都恨她，即使昔日的爱人要置她于死地，她也不能就此放弃。

还有人在等她。还有事情需要她去完成。

她望向静心山庄的方向，异色双瞳中重新燃起微弱但坚定的光芒。

痛苦从未击垮过她，这次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