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空气里飘着白兰花的甜香,混杂着老弄堂里煤炉烧出的烟火气,林漾背着洗得褪色的帆布包,踩着青石板路上的光斑往巷口跑。他要去等陈执。
陈执住的那栋楼在巷尾,墙皮剥落得像块掉渣的饼干,却总在二楼的窗口摆着一盆蓬勃的太阳花。林漾知道,那是陈执他妈种的,可惜女人在去年冬天就没了,花盆却一直有人浇水,花盘跟着季节转,永远朝着太阳。
“陈执!”林漾跑到楼下时,少年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他比林漾高半个头,皮肤是被晒透的麦色,睫毛却密得像把小扇子,垂着眼时能遮住眼底的情绪。
“来了。”陈执把绿豆糕往林漾手里塞,指尖带着点凉,“我爸让带的,你吃。”
林漾没接,他知道陈执家日子紧,他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修鞋匠,每天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锤子敲得“叮叮当当”响。他把自己书包里的煮鸡蛋掏出来:“我妈煮的,给你。”
陈执看了看那枚圆滚滚的鸡蛋,又看了看林漾额角的汗,接过来揣进兜里,声音闷闷的:“走,去学校。”
他们是同班同学,也是这老巷里最亲近的伙伴。林漾家是开杂货铺的,日子不算富裕但安稳;陈执家却总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阴翳,他爸很少说话,喝醉了会对着墙发呆,陈执就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夜。
林漾总在半夜偷偷爬起来,从窗户里探出头往巷尾望。陈执家的灯大多时候是暗的,偶尔亮起来,昏黄的光会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孤独的画。
那天放学,他们路过废品站,陈执突然停下来,眼睛盯着里面一个旧收音机。“想要?”林漾问。陈执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太贵了。”
林漾没说话,拉着他往家跑。他把自己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全倒出来,一分一分数着,刚好够买那个收音机。“给你。”他把钱塞到陈执手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晚上就不用发呆了,听收音机。”
陈执攥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指节泛白,过了很久才说:“我以后还你。”
“不用还,”林漾拍他的胳膊,“我们是兄弟啊。”
那个夏天,陈执家的窗口终于有了声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夹杂着评书、音乐,还有主持人温和的话语。林漾趴在自己窗台上,听着巷尾传来的模糊声响,心里像揣了块糖,甜得发胀。
他以为,这样的夏天会一直继续下去。蝉鸣会年复一年地响起,老巷里的烟火气会永远缭绕,他和陈执会一起考上高中,一起离开这条巷子,去往更远的地方。
直到九月的一个傍晚,陈执的修鞋摊空了。
林漾疯了似的往陈执家跑,门虚掩着,推开门,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墙上还留着太阳花盆栽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几张旧报纸。那个他送的收音机,被放在桌子正中央,开关还停留在“开”的位置,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邻居说,陈执他爸早上突然咳血,被救护车拉走了,陈执跟着去了医院,下午回来收拾了东西,好像是要搬去乡下亲戚家。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林漾的声音在发抖。
邻居摇摇头:“那孩子就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啥也没说,背着包就走了。”
林漾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才出来。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哭。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揣着今天想给陈执的、他妈做的桂花糕,已经凉透了。
那个夏天,好像就在那天傍晚,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