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珠被李阴砾那句“留下吃饭”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对方迅速转向厨房的高瘦背影，那句生硬的邀请更像是一道指令，捆绑着“母亲会闹”的无奈。月明珠沉默地坐回椅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视线悄悄环顾。
这屋子比从外面看更加狭小，墙壁泛黄，但水泥地面被拖洗得露出本色，仅有的几件旧家具——木桌、矮柜、两把椅子——都摆得端正，边角处不见一丝灰尘。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与周英涣散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也与他想象中李阴砾可能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
厨房门帘掀动，周英端着两盘饺子蹒跚走出，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热情。她将一盘饺子放在月明珠面前，油汪汪的，皮子有些粘连，另一盘推给刚走过来的李阴砾。“吃，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她喃喃着，并不坐下，只是站在桌边，眼神空茫地看着月明珠，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反馈。
“谢谢……阿姨。”月明珠轻声道谢，拿起旁边一双洗得发白的旧筷子。他夹起一个饺子，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一股微妙的、带着酸涩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馅料的口感也有些黏软，分明是已经不太新鲜了。月明珠动作顿住，咀嚼变得异常艰难，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口饺子咽下去，胃里隐隐泛起不适。
他垂着眼，不敢看对面的李阴砾，更不敢看旁边目光呆滞却充满“期待”的周英。正犹豫着是否要咬下第二口，对面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乎被厨房隐约的水滴声掩盖的叹息。
“吃不下，”李阴砾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可以给我。”
月明珠猛地抬头，撞上李阴砾的视线。那双总是淬着冰碴子的眼睛此刻没什么情绪，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筷子尖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饺子。李阴砾面前那盘饺子，他一个都没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攫住了月明珠。他下意识想拒绝，想说“没关系我能吃”，但喉咙里残留的那丝馊味让他开不了口。周英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交流，歪着头，含糊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没有，阿姨，很好吃。”月明珠立刻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不再看李阴砾，低下头，几乎是屏着呼吸，开始机械地吞咽盘子里的饺子。一个，两个……他吃得很快，不敢细细品味，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吃到第七八个的时候，胃里的翻涌已经到达极限，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虚：“阿姨，我……我吃饱了。真的很好吃，谢谢您。”
周英看着他还剩大半的盘子，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慢吞吞地转身，又踱回了厨房。
月明珠看着那盘剩下的饺子，正不知该如何处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将他的盘子端走，放在了自己面前。李阴砾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动作顺畅得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吃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食物。
“我……该回去了。”月明珠站起身，声音很轻，“谢谢……你们的晚饭。”
李阴砾没应声，也没抬头，只是专注地吃着那盘混合了两个人口水的、已经变味的饺子。
月明珠不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晚风带着旧城区复杂的味道吹拂在脸上，他才感觉胸口的憋闷稍稍缓解。
踏进自家那扇沉重防盗门时，客厅里过分明亮的灯光让月明珠下意识眯了眯眼。玄关处，父亲月明尧背对着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在光洁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
月明珠换鞋的动作放得极轻，但还是惊动了这片死寂。
“跪下。”
月明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空旷的客厅里冷硬地回荡。
月明珠身体一僵，顺从地走到客厅中央，垂着头，屈膝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月明尧缓缓转过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鬓角已见霜色，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踱步到月明珠面前，居高临下：“出去干什么了？”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有没有说过，放学之后，不准再出去？”
月明珠抿紧嘴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悄悄抬起，越过父亲笔挺的西裤裤腿，看向不远处的墙角。那里，哥哥月明华正面对着墙壁站立，身姿挺拔，同样是受罚的姿态，却透着一股倔强的不服。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月明华微微侧过头，视线斜斜扫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甚至没有一丝好奇或询问。
父子三人在过分明亮的灯光下，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衡。月明珠重新低下头，盯着眼前光可鉴人的地板纹理，轻声道：“我去……买了点东西。”
“买东西？”月明尧冷哼，“什么东西需要躲躲藏藏，天黑才回家？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敲打着耳膜。月明珠跪在那里，手腕上被李阴砾抓过、又被周英攥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胃里那些馊饺子开始翻江倒海。他紧紧咬着牙关，不再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整个空间里，只剩下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缚于这片冰冷的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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