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月被安置在一顶独立的小帐里,虽比不得大鼎宫殿的奢华,却也铺着干净的地毯,设有床榻、案几,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和一盒粗糙的脂粉。这或许已是金国人能想到的、对一位公主的“优待”。
她屏退了那两个眼神里带着好奇与审视的金国侍女。帐帘落下,将外面的一切喧嚣与目光隔绝,她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
脖颈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手腕上被拓拔萨克序攥出的青紫指痕清晰可见,但都比不上心口那撕裂般的屈辱与空洞。方才王帐中那被迫折腰的一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都凌迟殆尽。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守卫士兵略显恭敬的问候声。
“殿下。”
帘子被掀开,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意侵入这方狭小的空间。
水玉月猛地抬起头,仓促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湿痕,眼中瞬间筑起冰冷的戒备,看向去而复返的拓拔萨克序。
他手里拿着一个白玉小盒,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角和苍白脆弱的脸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玉盒递过来,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低沉缓和:“药膏,治伤。”
水玉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去接。眼前这个人,既是施暴者,又偶尔流露出可笑的怜悯,反复无常,让她更加警惕和憎恶。
拓拔萨克序似乎也没指望她立刻接受,他将药盒放在旁边的案几上,目光扫过她脖颈上渗血的纱布,沉默了片刻。帐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忽然,他开口,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似乎想打破这僵局:“水玉月……用你们中原话,是什么意思?”
水玉月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偏过头,不欲理会。
“说。”他的语气带上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但并非之前的暴戾,更像是一种固执的好奇。
水玉月抿了抿唇,终究不愿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激怒他,声音干涩地回答:“水中之玉,天上之月。”那是父王和母后对她的期许,愿她如玉石般温润高洁,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可如今,玉已蒙尘,月已残缺。
“水中玉,天上月……”拓拔萨克序用生涩的官话慢慢重复了一遍,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他似乎在品味这几个字的含义,又像是在透过这个名字,审视着她这个人。
良久,他忽然道:“这个名字,太柔,太远,一碰就碎,一捞就空。”他评论得毫不客气,带着金国人固有的直接。
水玉月心头火起,正欲反驳,却见他伸出手指,蘸了旁边杯盏里未喝完的、已然冰凉的奶茶,在深色的案几面上,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了起来。
他写的是金文。弯弯曲曲,如同神秘的符文。
水玉月看不懂,但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字。
他写完,指着那个字,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这是我金国的‘月亮’。坚固,明亮,挂在天上,也能被勇士摘下来握在手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金国人特有的、对力量的崇拜和占有欲。
“以后,我叫你‘金月’。”他宣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在我们金国,这就是你的名字。”
金月。
水玉月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一个完全属于金国的、被强行赋予的符号。像是在她身上打下一个新的烙印,试图覆盖掉“水玉月”所代表的一切。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和荒谬,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侍从恭敬而急促的声音:“三王子殿下,国王陛下急召您前往王帐议事!”
拓拔萨克序眉头一皱,脸上的那点缓和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种属于金国王子的冷峻与威严。他深深看了水玉月一眼,没再说什么,起身大步离去。
王帐内,气氛与方才戏弄公主时截然不同,变得凝重而肃杀。
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映照着拓拔萨拉赫毫无表情的脸。帐内只剩下几位心腹重臣,见拓拔萨克序进来,纷纷低头行礼。
“父王。”拓拔萨克序抚胸行礼。
拓拔萨拉赫挥退了众人。偌大的王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看来,本王的好儿子,是真的被那只中原来的小野猫迷住了心窍?”拓拔萨拉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直接的怒骂更令人心惊。
拓拔萨克序心头一凛,抬起头:“父王何出此言?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拓拔萨拉赫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过来,“只是觉得她有趣?只是怜香惜玉?萨克序,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金国的王子,未来的雄鹰!你的目光应该放在更广阔的草原和土地上,而不是一个战败国献上的、用来保命的玩物身上!”
他的话语刻薄而残酷,每一个字都砸在拓拔萨克序的心上。
“她不是玩物,她是大鼎的公主……”拓拔萨克序试图辩解,声音却有些干涩。
“公主?”拓拔萨拉赫嗤笑一声,从王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儿子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在那座郢城里,她或许是。但在这里,在金国的王庭,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敌人!一个象征着我们胜利的战利品!”
他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儿子闪烁的眼神:“你看着她可怜?觉得她刚烈?哼!你可知她身上那件嫁衣,价值多少牛羊?她车队里那些华而不实的珠宝,又能武装我们多少勇士?你可知为了让她能‘平安’地走到这里,踩在多少我金国好儿郎的尸骨之上?!”
拓拔萨拉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的血还没流干!他们的魂灵还在草原上看着我们!而你,我寄予厚望的儿子,竟然对着一个用我们勇士头颅铺路过来的敌国公主,露出了软弱的模样!甚至差点为了她,在众人面前顶撞你的父亲、你的王!”
拓拔萨克序脸色发白,在父亲连珠炮般的诘问下,竟一时无言以对。父王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方才在那顶小帐里生出的些许旖旎心思,逼迫他去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现实。
“我没有忘……”他艰难地开口。
“不!你忘了!”拓拔萨拉赫厉声喝道,“你被中原女子的那点美色和眼泪迷惑了!她们就像草原上最漂亮的毒花,用柔弱的外表欺骗猎物,然后一点点蚕食掉雄鹰的锐气和野心!”
他猛地抓住拓拔萨克序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低沉却如诅咒般刻入他的耳中:“记住你是谁!你是流淌着苍狼之血的拓拔子孙!你的使命是征服、是掠夺、是带领金国走向更强盛的未来!而不是围着一个弱国公主摇尾乞怜!”
“那个女人,你可以把她当成你胜利的奖赏,可以肆意享用,这无可厚非。但绝不能付出真感情!更不能让她影响到你的判断和野心!否则,”拓拔萨拉赫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她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而你,也会让所有对你寄予厚望的人失望!”
说完,他狠狠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语气充满了疲惫与警告:“滚出去!好好想想本王的话!想清楚你真正该要的是什么!”
拓拔萨克序站在原地,肩膀上火辣辣地疼,但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冰冷和震荡更让他无措。父王的话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将他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混乱而炙热的情感瞬间冻结。
他看着父亲冷酷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抚胸行礼,沉默地退出了王帐。
帐外,冷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回头望去,水玉月那顶小帐的方向隐在诸多营帐之中,再也看不见。
而父亲那句“她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如同冰锥,深深刺入他的心底。
他是金国王子拓拔萨克序。
他想要的,真的能仅仅凭借心意去夺取吗?
琥珀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迷茫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