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凛冽地吹过,卷起砂石和枯草,也吹干了水玉月脸上的泪痕,留下紧绷的涩意。她紧紧攥着那封真正的家书,羊皮纸的粗糙触感和上面熟悉的字迹,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线,将她从彻底崩溃的边缘勉强拉回。
父王未逝,只是病危。这或许是绝望中唯一的好消息,但依旧沉重得让她难以呼吸。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王若倒下,大鼎这艘本就千疮百孔的巨舟,又将驶向何方?
拓拔萨克序站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那双重新聚焦、却盛满了更复杂情绪的眼眸,方才那因她一句“谢谢”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仍在心中回荡,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别开脸,故作冷硬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他无措的沉默:
“信你也看了,还没死透。现在……你有什么打算?”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和……试探性的提议,“如果你真想回去……或许,我可以……”
他可以想办法。虽然艰难,虽然风险极大,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只要她开口……
然而,水玉月却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故国大鼎的方向。目光穿越了无尽的荒原和山峦,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哀恸,以及一种拓拔萨克序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决绝。
“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能走。”
拓拔萨克序一愣,眉头瞬间拧紧:“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你不是为了你父王才……”才那样对我?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只觉得一阵胸闷。
水玉月的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眼中氤氲着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我想回去,日日夜夜都想。我想见到父王,想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不能。”
她转回头,看向拓拔萨克序,眼神清明而悲凉:“我若此刻逃走,金国王会如何震怒?他找不到我,必然会迁怒于大鼎。如今大鼎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战火了。我的逃离,换来的不会是和平,只会是金国铁骑更疯狂的报复和践踏。”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那些刚刚失去君主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要因为我一人的私心,再次陷入战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拓拔萨克序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无言。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在他的世界里,快意恩仇,想要便夺,何曾需要考虑这么多蝼蚁般的平民死活?可看着她那悲悯而决然的眼神,他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水玉月不再看他。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襟和发丝,尽管衣衫简陋,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仪式感。
然后,她面向东南方,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
荒原的砂石硌着她的膝盖,冰冷坚硬。她却恍若未觉。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叩首。
父王,女儿不孝,未能侍奉床前,愿您能挺过此劫,福寿安康。
再叩首。
大鼎列祖列宗,水氏玉月无能,未能护我国祚绵长,反成敌国阶下囚,辱没门楣。
三叩首。
大鼎的万千黎民百姓,玉月身不由己,无法归去,唯愿以我残身,忍此屈辱,若能换得你们片刻安宁,免受战火之苦,玉月……无怨无悔。
三个头磕完,她依旧伏在地上,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久久没有起身。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迅速渗入身下干涸的土地,消失无踪。
那不是软弱哭泣,而是一种诀别,一种宣誓。
拓拔萨克序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荒原的风吹动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脊,看着她那卑微又无比高傲的跪伏姿态,心中那片因仇恨和愤怒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某种炽热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那份看似柔弱的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一副铮铮傲骨。那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敢于背负一切的勇气。
她不是不恨,不是不痛,只是在她心里,有比个人恩怨和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良久,水玉月才缓缓直起身。她脸上的泪痕已被风吹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身看向拓拔萨克序。
“回去吧。”她轻声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脆弱叩首的人不是她,“被发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拓拔萨克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的情绪。
他沉默地走上前,再次向她伸出手,动作似乎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些:“上马。”
水玉月没有拒绝。她需要回去,回到那个囚笼里去,继续她选择的路。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马背上的颠簸依旧,身后的胸膛依旧滚烫坚实,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拓拔萨克序将她送回到王庭边缘那片偏僻的囚帐附近,在她下马时,他忽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信藏好。有事……可以让那个哑巴侍女找我。”
水玉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随即迅速隐入了帐篷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拓拔萨克序勒马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开。琥珀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浪潮。
恨意似乎还在,却又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震惊,不解,一丝若有若无的敬佩,以及那份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熄灭的、该死的悸动。
他猛地调转马头,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自己的营地狂奔而去,仿佛想要借由速度甩开脑中那纷乱无比的思绪。
而囚帐内,水玉月背靠着冰冷的帐壁,缓缓滑坐下去。她掏出那封珍贵的家书,贴在心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故土的温暖和力量。
眼泪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前路漫漫,黑暗无光。但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囚徒。
忍辱负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地……回家。
哪怕那条路,需要她踩着荆棘,独自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