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萨克序的王帐内，炭火安静地燃烧着，驱散了从河边带回的寒意，也映照出一片与方才血腥杀戮截然不同的、近乎诡异的宁静。
他将水玉月轻轻放在铺着厚实狼皮的床榻上，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笨拙的小心。取来干燥柔软的布巾，沉默地、一点点擦拭着她仍在滴水的长发和冰冷的手脚。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细腻的肌肤，两人都会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水玉月蜷缩着，任由他动作，长长的睫毛低垂，掩盖了所有情绪。方才河水中那个几乎令人窒息的吻，以及更早之前王帐内那修罗场般的血腥景象，依旧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让她心神激荡，无法平静。
拓拔萨克序替她盖好毛皮被子，自己则坐在榻边，没有离开。帐内只剩下火苗噼啪的细微声响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或许冲动，暴戾，像个长不大的狼崽子，给不了你想要的那种……沉稳可靠的庇护。”
他顿了顿，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紧绷，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们金国人，表达喜欢的方式，可能就像我们的酒，生猛，呛喉，不懂迂回。比不上你们中原人的温文尔雅，细水长流。”
他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杀戮，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和执着：“但我对你……是真的。或许方式很生熟，很糟糕，但它就在这里，烫得我自己都受不了。”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炽热，烫得水玉月下意识地想躲闪。
“你可以骂我，恨我，甚至像刚才那样用最伤人的话往我心口捅刀子。”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没关系。我皮厚，扛得住。反正……我也做不到放开你。”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残留的一抹未干的水痕，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本性极不相符的轻柔。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上辈子大概是欠了你的。”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怨，又像是认命，“所以这辈子才被你吃得死死的，明明气得要发疯，看到你哭，看到你难受，还是……忍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出了王帐。帘子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
帐内恢复了寂静。
水玉月躺在温暖的皮毛里，身体逐渐回暖，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拓拔萨克序刚才那番话，像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他那生涩却真挚的告白，那份近乎偏执的“做不到放开”，以及最后那句认命般的“前世欠你的”，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混乱。
他救了她，一次又一次。从沙狐王手中，从达西的鞭下，从今夜那可怕的地狱里。他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保护了她，不惜与父王彻底反目。
可他也羞辱过她，强迫过她，他是敌国的王子，他的国家正在蚕食她的故土。
恩人？仇人？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在她心中激烈地交锋，切割得她疼痛不已。
她恨他吗？自然是恨的。恨他的身份，恨他的霸道，恨他带来的所有屈辱和动荡。
可……真的只有恨吗？
在那恨意之下，是否也隐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微弱的悸动和依赖？在他不顾一切冲进来救她的那一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的心，难道真的没有过一瞬间的松动和……安心？
不，不能这么想！
水玉月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些危险而荒谬的念头。她是大鼎的公主，她的心应该永远向着故国。怎么能对敌国的王子产生除了仇恨以外的情感？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一直贴身藏着的、那枚冰冷的箭头。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轮廓和刻痕，楼十进沉稳可靠的模样、父王病重的担忧、故国百姓期盼和平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这才是她应该铭记的。这才是她的根和使命。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恐惧或委屈，而是因为一种深刻的、无法排解的矛盾和痛苦。她紧紧握着那枚箭头，仿佛它是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和坚定的浮木，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却不知道，帐帘并未完全合拢，一道缝隙外，去而复返的拓拔萨克序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心烦意乱，在外吹了会儿冷风，终究还是不放心，折返回来。却恰好看到了她抚摸箭头默默垂泪的一幕。
月光与帐内透出的火光交织，映照着她苍白侧脸上滚落的泪珠，和她手中那枚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冷光的、刻着“进”字的箭头。
拓拔萨克序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所有刚刚升起的、罕见的温柔和期待，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冷却下来。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深刻的刺痛和自嘲。
原来……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说什么，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那个男人和那段他无法触及的过去。
他静静地在帐外站了许久，最终，没有进去打扰她。
只是那双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默默地转身，再次融入冰冷的夜色之中，背影孤寂而决绝。
帐内，水玉月对帐外的一切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矛盾与哀伤之中，泪水浸湿了枕畔的狼毫。
爱与恨，恩与仇，家国与个人，如同最复杂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越挣扎，缚得越紧。
前路茫茫，她手中的箭头，究竟是指引归途的明灯，还是刺向彼此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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