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血帐惊魂与河边矛盾的温情后,王帐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水玉月依旧被变相软禁,但拓拔萨克序不再像之前那样时时出现,带着压迫性的存在感。他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但守卫却丝毫未减,甚至更加严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所有权不容置疑。
水玉月的心绪也愈发复杂难言。恨意与感激,家国与个人,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日夜撕扯着她。她时常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箭头,试图从中汲取力量,却每每感到更加迷茫。
直到这日清晨,她望着帐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日子。
今日,是大鼎的蓝缪节。
一个属于少女、祈愿与美好相逢的节日。往年在宫中,这一日,她们会穿上最漂亮的红色衣裙,互赠绣着兰草的香囊,夜晚则会放出写满心愿的孔明灯,看它们汇成星河,飘向远方。
故国的温暖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冰冷的囚笼形成鲜明对比,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和难以抑制的渴望。
她沉默良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召来了那个唯一能接触到的、被拓拔萨克序称为“哑巴”的侍女。
侍女恭敬地垂首而立。
水玉月斟酌着词语,声音轻缓却清晰:“烦请你……替我给三王子殿下带句话。”
侍女抬起头,眼神表示她在听。
“今日,是我大鼎的蓝缪节。”水玉月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若可以……我想换回我故国的红衣。只是……想想而已。”
她没有提出放孔明灯的要求,那太过奢望。她只是想在这一天,穿上属于故国的颜色,哪怕只是片刻,仿佛这样就能离那片土地更近一些。
侍女低头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水玉月坐在帐内,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他会答应吗?还是会觉得她事多,甚至嘲讽她痴心妄想?
时间在忐忑中缓慢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帐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帐帘被掀开,拓拔萨克序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玄色骑射服,风尘仆仆,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水玉月身上,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包袱,放在了水玉月面前的案几上。
水玉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解开包袱的系带。
锦缎滑落——
一抹绚烂夺目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瞬间映入眼帘!
那是一件极其精美的大鼎汉服!正红色的织金云锦料子,在帐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华贵的光泽。袖口和裙摆上用金线银丝密绣着繁复的鸾凤回云纹,领口镶嵌着细腻洁白的珍珠,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制作者非凡的匠心和这件衣物的珍贵无比。
这绝非仓促间可以寻得的寻常衣物!甚至比水玉月宫中一些礼服还要华美贵重!
水玉月彻底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拓拔萨克序。
他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金国王庭,找到这样一件完美符合她身份和心愿的汉服?
拓拔萨克序避开她震惊的目光,语气依旧有些硬邦邦的,耳根却似乎有些微红:“不是想过节吗?穿上试试。”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晚上……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他竟有些仓促地转身出了帐篷,仿佛多待一刻都会不自在。
水玉月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云锦,上面精美的刺绣图案仿佛带着故乡的温度。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又用心的礼物,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在侍女的帮助下,她换上了这身赤金色的华美汉服。宽大的衣袖,飘逸的裙摆,精致的盘扣……每一处都贴合无比,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镜中的人儿,褪去了金国服饰的异域感,重新变回了那个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大鼎公主。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轻愁。
夜幕降临,拓拔萨克序去而复返。当他看到换装后的水玉月时,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凝固。
红衣似火,肌肤胜雪,墨发如云,金簪步摇。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将故国所有的繁华与诗意都浓缩在了这一方天地之间。美得惊心动魄,不似凡人。
拓拔萨克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竟一时忘了言语。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声音沙哑道:“……走吧。”
他没有带随从,只牵了两匹马,领着水玉月悄然离开了王庭,朝着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草坡而去。
夜风清凉,吹拂着水玉月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猎猎作响。她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要带她去哪里?
登上草坡,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广袤沉睡的草原,头顶是璀璨无垠的星河。
而草坡之上,竟早已准备好了几只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以及笔墨。
水玉月猛地停住脚步,用手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向拓拔萨克序。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连这个都准备了?
拓拔萨克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粗气道:“不是你们……蓝缪节要放灯吗?还愣着干什么?”
水玉月走到灯前,指尖颤抖地拿起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该许什么愿?愿父王安康?愿故国和平?愿……她还能有归期?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在薄薄的灯纸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山河无恙。”
然后,她看向拓拔萨克序,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拓拔萨克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让自己写。他拧着眉,盯着灯纸看了半晌,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最终有些暴躁地夺过笔,在旁边歪歪扭扭、极其生疏地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只简笔画的小狼。
水玉月看着那幼稚又霸道的图案,先是怔住,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扬起。
一个极浅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如同破开冰雪的初蕊,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绽放。
那一刻,星月仿佛都为之失色。
拓拔萨克序正笨拙地试图点燃灯芯,一抬头,恰好撞见了这个笑容。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瞬间僵在原地,手中的火折子差点掉落。
他见过她清冷的样子,哭泣的样子,恐惧的样子,倔强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笑。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
如同冰川消融,春回大地,万千星辰都落入了她那双弯起的眼眸中,明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美得……让他心脏骤停,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抹罕见的、脆弱的、却无比动人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彻底的沉沦。
水玉月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羞赧,微微低下头,笑意却未完全散去。她伸手,帮他一起扶正孔明灯。
温暖的火焰在灯内燃起,热气渐渐充盈。
两人同时松手。
那盏承载着“山河无恙”愿望和一只笨拙小狼的孔明灯,晃晃悠悠地、轻盈地升上了夜空,融入那漫天星河之中,成为其中温暖的一点光。
水玉月仰着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光点,眼眸中倒映着璀璨的星光和灯火,唇角依旧带着那抹未曾消散的、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这是她来到金国后,第一次,真心的笑。
拓拔萨克序没有去看灯,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身旁之人的脸上,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深深地、永久地镌刻在心底。
他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愤怒、挣扎、不甘和付出,在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
夜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也吹动了少年王子那颗早已沦陷得无可救药的心。
他再也无法离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