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灯化作一点微弱的光,渐渐融入璀璨星河,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草坡上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夜风的低语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水玉月依旧仰望着星空,仿佛目光能追随那盏灯,一直飘回故国。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还未完全敛去,眼底却已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拓拔萨克序没有催促,他就站在她身侧,目光一瞬不瞬地流连在她被月光柔化的侧脸上。方才她那惊鸿一笑的瞬间,如同最绚丽的烟花,在他心底炸开,留下的震撼与悸动久久未平。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抬起手,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她垂落在肩头的、如墨染般的发丝。
触感冰凉顺滑,如同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水中荡漾的月影,美好得令人心颤,却仿佛一用力就会破碎消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褪去了所有尖刺和伪装,安静地站在月光下,红衣胜火,墨发如瀑,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不似凡尘俗物,倒像是草原传说中那些美丽而不可亵渎的神灵。
他的动作很轻,水玉月却还是感觉到了。她微微一颤,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下意识地偏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愫,让她心头莫名一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别动。”拓拔萨克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她的发丝,反而极轻地梳理了一下,动作笨拙却异常温柔,“你穿这个……很好看。”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认真而执着:“如果你喜欢,以后就一直穿着。你想要什么样的汉服,告诉我,我都为你寻来。就算把整个中原翻过来,我也给你找来。只要你……高兴。”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把他认为最好的、她喜欢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水玉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眼中的真诚和笨拙的讨好如此明显,与她记忆中那个霸道暴戾的金国王子判若两人。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开口,声音像夜风一样轻: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她的感谢发自内心,为了这件华服,为了这盏孔明灯,为了这个短暂却真实的蓝缪节夜晚。
然而,她话锋微微一转,带着一种清醒而悲凉的理智:“但是,萨克序……”
她第一次没有用尊称,而是叫了他的名字,这让拓拔萨克序的心猛地一跳。
“……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却带着距离感,“你是金国的王子,你有你的责任和未来。你应当……正常地娶妻生子,娶一个配得上你的、能帮助你稳固地位的贵女,而不是……”
而不是像我这样一个敌国的、前途未卜的、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和危险的囚徒。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口。因为拓拔萨克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温柔缱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压抑的怒火。
“闭嘴!”他猛地打断她,语气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不想听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极力压制着怒气,不想破坏这个难得的、她刚刚露出笑容的夜晚。他别开脸,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声音依旧有些冲,却透着一丝别扭:“不是说饿了吗?带你去吃东西。”
说完,他不容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带着她朝坡下走去。
水玉月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知道自己的话又惹怒了他。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他带着她来到坡下一处背风的地方,那里竟然早已生好了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肥嫩羔羊。旁边还摆着几个食盒。
拓拔萨克序松开她,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竟然不是金国常见的奶制品和肉干,而是几样精致的中原点心——荷花酥、杏仁酪、甚至还有一小碗看起来就很地道的阳春面!
水玉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这遥远的金国草原,他是如何弄到这些的?
“看什么看?”拓拔萨克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粗气地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自己则撕下一条烤羊腿,大口啃咬起来,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她。
水玉月确实饿了。尤其是看到故乡的食物,勾起了压抑许久的食欲和乡愁。她不再客气,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点心酥脆香甜,杏仁酪滑嫩可口,阳春面汤清味鲜……每一样都做得极为地道,仿佛瞬间将她带回了郢城的街市。
她吃得很专注,腮帮子微微鼓起,像一只终于找到心爱食物的小仓鼠,连眼角都微微弯起,带着满足的弧度。
拓拔萨克序啃羊腿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看着水玉月这副与平日清冷截然不同的、略带娇憨的吃相,方才的不快竟奇异地消散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暖意悄悄爬上心头。
原来让她高兴,是这种感觉。
水玉月吃了一块荷花酥,又喝了半碗杏仁酪,还吃了不少面条,直到感觉有些撑了才停下来。她抬起头,正好撞上拓拔萨克序带着笑意的目光。
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桀骜和戾气,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几分戏谑的愉悦。
“吃饱了?”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看不出来,还挺能吃。以后不叫你公主了,叫你……猪公主算了!”
水玉月闻言,脸颊“唰”地一下飞起两抹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又羞又窘,下意识地反驳:“你……你才是猪!”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这语气……竟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
拓拔萨克序显然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加畅快的大笑声,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草原夜空中传得很远。
水玉月被他笑得越发窘迫,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却换来他更得意的笑容。
月光如水,篝火噼啪,食物的香气尚未散尽。少年王子爽朗的笑声和公主罕见的羞窘模样,为这个冰冷的夜晚,增添了一抹短暂却真实的、近乎梦幻的暖色。
拓拔萨克序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那双因羞恼而格外明亮的眼眸,心跳再次失控。
什么家国仇恨,什么父王警告,什么成熟稳重……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守护她此刻的模样。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