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雨的阁楼

梅雨季的城中村，雨像一层灰色的纱布，把天空与楼板之间的缝隙越缠越紧。

六层自建房，顶层是加建的斜顶阁楼，腰线低得逼仄，成年人站直会顶到脊梁。林微把身体嵌在旧沙发里，膝盖收进泛黄的薄毯，像把折叠刀折进刀鞘——这是她摸索出来的、最节省空气的坐法。

薄毯中央有一块暗褐色污渍，去年冬天她咳出的血。当时她用手指蘸着那一点温热，在污渍边缘画了一圈线，像给自己圈出一座极小的、可以死去的岛屿。后来血迹被洗掉，圆圈却留下，成为岛屿的幽灵。

沙发正对老虎窗，窗框漆皮剥落，雨滴从缝隙渗进来，在窗台汇成一条颤抖的镜子。林微盯着那面镜子，看见自己二十岁的脸：颜色像被水泡过的信纸，边缘随时会溶化。

她右手攥一张照片。照片里七岁的她站在一栋老式单元楼前，身后一辆红色货车半截入镜，车头模糊，像一尾正被浪潮推回深海的鲸。那一年，鲸会唱歌，也会咬人。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抖动的字：

“妈妈拍照，微微不许眨眼。”

铅笔字迹被水渍晕开过，像黑色的小船沉在纸的深海。

雨滴突然加大，窗台那面镜子碎成无数片。林微把照片塞进睡衣口袋，两只手一起压住胸口——那里有一口钟，车祸时放上去的，每逢雨天就敲，先闷后锐。

咳嗽来了。第一下像钝刀划开喉咙，第二下变成钩子，第三下她弯腰，把毯子掀到地上，血点落在木地板，像一串极小的红梅。她用手背抹掉唇角，指缝间透出淡红，颜色比小时候美术课用的曙红颜料淡很多，却带着真实的铁锈味。

“林小姐，房租到期三天了。”

房东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比雨丝更湿。

林微屏住呼吸，把身体往沙发深处埋。沙发弹簧发出细微的吱呀，像替她回答：人不在。

门把手被拧动，外面的人发现里面反锁，便不再说话，只把一张 A4 纸从门缝塞进来。

白纸被地面水气浸出一条蜿蜒的河，打印字在河中央漂泊：

“再给你五天，不然换锁。”

林微用脚尖把纸挑起，翻过来，背面朝上，让字淹在水里。

她抬头看屋顶，斜顶最凹处已经聚出一颗灰黑色的水珠，悬而未落，像一颗不肯滴的眼泪。

她突然想，如果那颗泪现在落下，正好落进她右眼，会不会把眼底的旧照片重新洗出一张新的？

水珠终究落下，落在她睫毛，碎成更细的尘埃。

她闭眼，世界黑下来，只剩胸腔那口钟继续敲。

夜里十一点，雨停了片刻，城中村电路老化，阁楼灯泡闪了三下，彻底熄灭。

林微在黑暗里摸到枕边的《小王子》，封面卷边，扉页有她七岁时写的铅笔字：

“要记得，星星会说话。”

车祸后她躺在救护车上，书被抱在怀里，血沿着书脊流到这一行，血迹后来擦不掉，像给星星镀了暗红的框。

她打开手机电筒，照向床头，光束里浮起细小灰尘，像成千上万颗被流放的小行星。

她把书抱在胸前，像抱住一只早已冷却的暖水袋。

“星星，说话。”

她轻声念。

黑暗没有回答，只有胸腔那口钟代替星星说话：咚、咚、咚。

她忽然想起医生的话——

“肺纤维化不可逆，情绪不可激动，剧烈运动禁止。”

这句医嘱被她在日记本里缩写成八个字：

“不能哭，不能跑。”

她把这八个字贴在床头，像给自己贴一道符。

此刻她伸手，把符撕下，揉成团，扔进黑暗。

纸团落地，没有声音，像扔进一口井。

她决定明天搬走。

半年内第三次搬家，像一只不断蜕壳却永远长不出新壳的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