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雨又下了。
林微把衣服塞进 24 寸行李箱,箱子是表姐淘汰的,拉链缺了齿,合拢要用膝盖抵住,像给一条不肯闭嘴的鳄鱼强行闭嘴。
她最后往箱子里放的是一只搪瓷杯,杯底有裂缝,外壁印着“最佳员工”四个字——表姐给的,说她“在家养病也要有奖状”。
杯子落下,撞到箱底,裂缝彻底断开,“最佳”与“员工”分家。
林微盯着那道裂口,忽然笑出声,笑声像碎玻璃滚过水泥地。
她拖着箱子下楼,楼道灯坏了,轮子卡在第三级台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裂响。
她弯腰去抬,胸口那口钟猛地一敲,疼得她蹲下去,雨水顺着楼梯扶手流下来,像替她擦汗。
“需要帮忙吗?”
声音从黑暗下方浮起,男性,年轻,带着刚睡醒的温和。
林微抬头,看见一楼铁门外站着一个人,白球鞋,黑卫衣,手里一把长柄黑伞。
路灯在他背后,雨丝被光镀成银线,他站在银线织成的瀑布里,像一张刚冲洗出来的底片。
林微没说话,把箱子往身后藏,像护住自己最后一块鳞片。
男人把伞举高,照亮她脚边那滩水,水里浮着碎灯泡的玻璃碴,像一小片被击碎的星空。
“我去前面巷子,顺路。”
他说。
林微这才看见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灯在雨幕里切成两束柔软的棉花。
她摇头,声音卡在喉咙,咳嗽替她回答:咳、咳、咳。
血腥味泛起,她转身,用袖口捂住嘴。
男人不再问,只把伞靠在墙根,走上来,一手提起她的箱子,一手拉住杆,像牵一条认生的狗。
“轮子坏了,我帮你扛到车上,不远。”
他声音低,却不容拒绝。
林微跟在后面,雨把她的刘海粘成一条黑色河流,遮住眼睛。
她只能看见他白球鞋的后跟,鞋边有一道蓝色闪电图案,在雨水里一闪一闪,像提示:前方有光。
车里没有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松节油与纸浆味。
林微缩在副驾,双手护住胸口,像护住一只随时会裂开的瓷碗。
男人把空调温度调高,打开音响,低低的钢琴声淌出来,是《River Flows in You》。
“我叫江屿,插画工作室在前街。”
他自报家门,眼睛留在路面,雨刷像两个节拍器,把黑夜切割成无数小节。
林微报以沉默,手指在薄毯边缘掐出一排月牙。
车出巷子,红灯停。
江屿侧头,看见她脚尖前那滩水渍里浮着血丝,像一尾极细的红鱼。
“去医院?”
他问。
林微摇头,喉咙里滚出一个字:“租。”
声音沙哑,像被雨水泡烂的纸板。
江屿没再追问,绿灯亮,他左拐,驶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说:“我家在前面,有空房间,你可以先住,雨太大。”
林微猛地抬头,瞳孔收缩,像一只被手电照到的夜猫。
“不……不用。”
她挤出两个字,胸口那口钟猛地敲三下,疼得她弓背。
江屿减车速,把车停在巷口梧桐树下,熄火,转身,两只手搭在方向盘,指节被路灯映得发亮。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只是淋过雨,知道伞不够大的时候,有人递一张屋檐是什么感觉。”
他说得慢,像在读一行行断句。
雨声填满车厢,钢琴声早停了。
林微抬头,透过起雾的车窗,看见梧桐树裂缝的树干上钉着一块小木牌:
“临时避雨点——免费。”
木牌字迹拙朴,右下角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狐狸。
她忽然伸手,指指尖在玻璃上描那只狐狸,雾被划开,狐狸变得清晰。
“……好。”
她听见自己说。
声音轻得像雨丝落在湖心,却惊动胸腔那口钟,回声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