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黄昏,总带着一种挥金如土后的倦怠。氹仔的填海区,新起的赌场酒店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那点奢侈的金红色,像一场即将燃尽的盛宴,华丽又空洞。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过路面,车身光洁得没有一丝尘埃,与周围喧嚣的、带着各种欲望和焦灼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它像一艘沉默的旗舰,巡航在自己的领海。
车内,简斯暅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是极其罕见的、承袭自他葡萄牙母亲的翡翠绿色,此刻却凝着一层薄冰般的倦意与冷冽。他二十二岁的面容,糅合了东方骨相的清峻与西方轮廓的深邃,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英俊。一丝不苟的龙须背头,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落额角,反倒添了几分雅痞的随性——当然,无人敢将这种随性当真。
他戴着黑色软羊皮手套的手指,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抽出一支,叼在薄唇间。“叮”的一声,镀金的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点燃了烟卷。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侧头望向窗外。
车窗外的世界光怪陆离,是他自出生起就熟悉并掌控的棋盘。但此刻,那双绿眸里没有掌控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烟雾模糊了他锐利的轮廓。
“暅哥,前面……”副驾上的心腹阿伦低声开口,语气谨慎。
简斯暅的目光没有移动,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和安乐的那几个老家伙,似乎对上次码头那批货的分成有点意见,私下接触了香港那边的人。”阿伦语速平稳地汇报着。
简斯暅轻轻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得像在演奏会上调整琴弦,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意见?他们的意见,是留给活人听的。找机会,让他们闭嘴。永远闭上。”
“是。”阿伦毫不犹豫地应下,仿佛听到的只是明天天气如何。他顿了顿,又道:“老爷那边传来话,说葡萄牙使馆晚宴,请您务必出席。”
简斯暅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高干世家的背景是他权力的重要基石,也是他必须扮演的角色之一。“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车子驶离繁华的赌场区,转向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目的地并非他的宅邸或公司,而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殡仪服务店。
店名很朴素:“净界殡仪”。白色的招牌,黑色的楷体字,透着一股与澳门这片欲望沃土截然不同的清冷气息。
幻影在街角无声停下,没有过于靠近。简斯暅挥了挥手,阿伦立刻下车,无声地守在车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简斯暅没有下车。他只是坐在车里,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目光穿透烟雾,精准地锁定了那家店的玻璃门。
仿佛是一种仪式。每日归途,或是心绪不宁时,他总会让车子绕到这里,停留片刻。
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窥视”一个人。
一支烟将将燃尽时,殡仪店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先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素净黑色套装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哀戚和感激的神情,正不停地对着门内的人躬身说着什么。
随后,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司徒鹤慈。
她穿着一身改良过的黑色旗袍式制服,料子是哑光的,没有任何反光,严谨地包裹着她纤细的身材,长及大腿的浓密黑发用一支简单的乌木簪子在脑后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她的小方圆脸素面朝天,柳叶眉,丹凤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她的耳廓确实生得比常人高些,衬得那份沉静愈发显得出世脱俗。
她正送那位丧属离开,微微颔首,声音轻缓柔和:“陈太,请节哀。后续的事情请放心,我们会处理妥当。”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位陈太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些,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抹着眼泪转身离去。
司徒鹤慈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回去。夕阳的余晖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她却像一株背光生长的植物,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素淡雅致。她从旗袍侧边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细长的白色烟盒,是云烟细支云龙。
细长的香烟夹在她白皙的指间,火柴“嗤”地划燃,点燃。她微微仰头,吐出一缕极淡的青烟,姿态娴熟自然,与她身上那种沉静甚至略带悲悯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放空与隔离。
她抽烟的样子,不像简斯暅那般带着掌控一切的压迫感,更像是一种沉思,一种与无形世界沟通后的短暂休憩,或者说,是一种习惯性的、抵御世间浊气的屏障。
简斯暅坐在车里,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睫毛垂落的弧度,她吸烟时微微抿起的唇线,她眺望远方时空茫的眼神。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眼底那层坚冰才会彻底融化,露出底下近乎卑微的渴慕与迷恋。冷心冷情的澳门话事人,此刻像一个躲在暗处偷窥心上人的少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一幕。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万宝路在烟灰缸里摁熄,仿佛觉得这浓烈的烟草味,会亵渎了远处那抹云烟的清冷。
他爱惨了她。爱到骨子里,爱得毫无道理,爱得可以抛下所有尊严。
他知道她在这里工作,从事着绝大多数年轻女孩避之不及的殡葬业。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只有最干净、最敬畏生死的人,才能做这份工作。她在他心中,本就是超脱于凡尘俗世的存在。
他也知道,她从不爱吃肉,只食素。他曾试图搜罗全世界最精致的素宴请她,却被她淡淡拒绝。她说:“想到动物被屠杀时的痛苦,我便难以下咽。简先生,多谢好意。”
她深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她偶尔会看佛经,店子里常弥漫着鼠尾草净化过的味道。这些,都与他所处的世界——充斥着暴力、贪婪、欲望和算计的世界——截然相反,泾渭分明。
他是极致的“染”,而她是极致的“净”。
这种反差,像毒药一样吸引着他,也让他绝望。他掌控着澳门的黑夜,却无法触碰她身上那一寸圣洁的光。
司徒鹤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或许是那辆过于瞩目的劳斯莱斯幻影即使停在角落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存在感,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简斯暅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微微绷紧。他期待她能看见他,又害怕她看见他。这种矛盾的心情每次都让他备受煎熬。
但她的目光只是掠过那黑色的车影,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街边摆设。她很快收回了视线,将剩下的半支烟轻轻摁熄在门边的垃圾桶上,转身,推门重新走进了“净界”。
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像一幅静止的画被收卷了起来。
街角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夕阳越来越淡的光影。
简斯暅久久没有动弹,车内弥漫着一种低气压的失落。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幻想她会走过来,敲敲他的车窗。尽管他知道,这绝无可能。
她从未主动走向过他。一次都没有。
“暅哥?”阿伦在外面轻声提醒。
简斯暅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那点卑微的渴求已被彻底压下,重新覆上冰冷的绿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他吐出简短的字节。
幻影再次启动,无声地驶离这条街道,仿佛从未出现过。
……
“净界”殡仪馆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鼠尾草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让人心神宁静的作用。
司徒鹤慈回到自己的工作间,洗了手,换下制服,穿上自己的常服——一件米白色的亚麻长裙。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有些年头的《地藏经》,坐在窗边,就着最后的天光,安静地翻看了一页。
她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句她早已熟稔于心。但每次接触死亡之后,她都需要从这些经文里重新汲取一种平静的力量,来平衡那种浸入骨髓的哀伤与虚无。
高敏感的她,总能比常人更清晰地感知到丧属的痛苦,甚至……某些残留的、不属于生者的气息。这常常让她感到疲惫。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信息。
发信人:楼槐年。
【鹤慈,今天还好吗?香港下雨了,有点凉。洋甘菊开了,味道让我想起了你。】
看到这个名字,司徒鹤慈素来平静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真实的柔和。那双丹凤眼里,也终于有了属于人间的温度。
她拿起手机,回复了过去。
【一切都好。澳门夕阳很好。多添衣,按时吃药。】
她的回复总是简洁,却带着真切的关怀。
楼槐年。香港顶豪世家的太子爷,却有着一个破碎不堪的家庭和一副病弱的身躯。他们从小在香港相识,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与这个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他懂她的慈悲与疏离,她懂他的忧郁与挣扎。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极少能感到心灵相通的存在。他是她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柔软。
而她,是他短信里所说的,“唯一活着的支撑”。
很快,楼槐年的信息又回了过来,是一张照片。一瓶透明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洋甘菊,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乐谱。背景是他房间的窗,窗外是维多利亚港迷离的雨景。
【在想你。音乐也安抚不了。】文字里透着一股依赖和淡淡的哀伤。
司徒鹤慈看着照片,指尖在屏幕上的洋甘菊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久久没有回复。她知道他患有的双相情感障碍,情绪时常如海浪般起伏。他的依赖,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绊。
她想起刚才店外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她知道那是谁的车。那个叫简斯暅的男人,澳门黑白两道炙手可热的人物,中葡混血,金丝眼镜后一双绿眸,行事残酷冷血,却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出现在她的视野周围。
他看她的眼神,炽热得几乎要烫伤她,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卑微。这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排斥。
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万宝路的浓烈与云龙的清淡,就像劳斯莱斯的奢华与殡仪馆的素净,就像杀戮与慈悲。
她深信因果。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充满了她所畏惧的“恶业”。她敬而远之。
而楼槐年,虽然出身豪富,但他的脆弱,他的病态,他喜爱的洋甘菊味道,他那个混乱家庭带给他的痛苦,都让他显得……更需要被保护,更接近她所能理解和接纳的“净”的范畴。
虽然,这“净”是由无尽的“苦”淬炼而成。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澳门的灯火次第亮起,赌场的霓虹开始闪烁,宣告着又一个欲望之夜的开始。
司徒鹤慈合上经书,将鼠尾草香薰点燃,淡淡的白烟袅袅升起,驱散着她心中因想起简斯暅而泛起的那一丝微澜。
她拿起手机,最终给楼槐年回了一句:
【好好休息。我明日去看你。】
她需要离开澳门,去香港看看槐年。他的状态,似乎又不太好了。这个念头,让她暂时压下了所有关于澳门、关于那双冰冷绿眸的思绪。
而与此同时,行驶中的劳斯莱斯幻影内,简斯暅看着手机屏幕上手下发来的最新信息——关于司徒鹤慈明日预定前往香港船票的记录。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昂贵的皮质手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绿色眼眸深处,翻涌起剧烈而痛苦的波澜。
她又要去香港。去见那个人。
那个病弱的,忧郁的,拥有她全部注意力和温柔的男人。
楼槐年。
一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嫉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刚才在殡仪馆外偷窥时的那点卑微的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刺痛。
他猛地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在绝对无人看见的空间里,澳门说一不二的话事人,因为心爱之人奔向另一个男人,而痛苦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压抑的、带着哽咽的低语,在奢华的车厢内响起,充满了无望的哀求,“鹤慈……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
只有车窗外的澳门夜景,流光溢彩,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爱恨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