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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港的忧郁王子

暹罗:鹤归槐寂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清晨的薄雾中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蓝色。香港的天际线隐匿在氤氲的水汽之后,少了平日的锐利与张扬,多了几分朦胧的忧郁。这景象,像极了楼槐年常年的心境。

司徒鹤慈乘坐的喷射飞航平稳地靠岸。她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行李袋,随着人流走下船。身上依旧是素色的长裙,外面罩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几乎垂至腰际下方。她没有化妆,脸上是惯有的平静,但细长的柳叶眉下,那双丹凤眼里比在澳门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她微微蹙了下眉,高敏感的天性让她对这种人潮涌动的环境本能地感到些许不适。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离开。

出口处,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倚在一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路虎揽胜车旁,格外显眼。

是楼槐年。

他穿着一件浅咖色的羊绒薄毛衣,黑色休闲长裤,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微长的头发修剪成狼尾式,几缕黑发柔软地垂落在他光洁的额前和颈后。他的眼睛是标准的深情眼,眼窝微陷,睫毛很长,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专注而忧伤的神情,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他的唇形很好看,下唇饱满,正中央有一颗清晰的、微凸的唇珠,为他病弱的气质平添了一丝奇异的欲感。

他手里没有拿花,而是捧着一小束用牛皮纸简单包裹的、新鲜的洋甘菊。白色的小花瓣,黄色的花心,散发着清淡微苦的香气,与他周身那种破碎又高贵的气质奇妙地融合。

看到司徒鹤慈走出来,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阴霾天空里忽然透进的一缕微光。他快步迎上前,唇边绽开一个温柔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鹤慈。”他唤她,声音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久未说话,又像是情绪激动所致。

“槐年。”司徒鹤慈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她比他稍矮一些,需要微微仰头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细细打量,“脸色不太好,昨晚又没休息好?”

她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了然于心的关切。

楼槐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那束洋甘菊递给她:“有点失眠。没关系,看到你就好了。这个,给你。”

清新的洋甘菊味道驱散了周遭一些浑浊的空气,司徒鹤慈接过,低头轻轻嗅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谢谢,很好闻。”

这细微的笑容,让楼槐年看得有些怔忡,眼中的眷恋更深了几分。“你喜欢就好。”他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袋,为她拉开车门,手掌细心地护在车门顶上:“上车吧,这里人多。”

车内收拾得很干净,弥漫着淡淡的、持续的洋甘菊香薰味道,混合着皮革本身的气息。音响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钢琴曲,音量调得很低。这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的品味和某种需要被精心维护的脆弱感。

司徒鹤慈坐进车里,将那束洋甘菊小心地放在膝上。

楼槐年绕到驾驶座,启动车子。路虎平稳地汇入车流,驶向港岛半山的方向,那里有他独居的公寓。

“澳门那边……一切都好吗?”楼槐年一边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一边轻声问道。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显得有些无力。

“老样子。”司徒鹤慈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送走了一位老人家,算是喜丧,家属还算平静。”

“嗯……”楼槐年沉默了一下,“你能送他们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是功德。”他的话语里带着真诚的敬佩,没有一丝一毫对殡葬业的偏见或忌讳。这正是司徒鹤慈能与他亲近的原因之一。他理解,甚至敬重她所做的事情。

“谈不上功德,只是一份工作,尽一份心而已。”司徒鹤慈淡淡地说,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侧脸上,“你呢?药按时吃了吗?”

楼槐年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司徒鹤慈轻轻叹了口气:“槐年。”

她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关切。

楼槐年终于妥协般地低声道:“有时候……会觉得吃了药,情绪是平稳了,但人也像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子里,麻木的,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想你时的刺痛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有点害怕那种麻木。所以偶尔会……”

所以偶尔会擅自停药。只为能更清晰地感知那份因思念她而带来的痛苦,证明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司徒鹤慈的心微微揪紧。她知道双相情感障碍的折磨,情绪在躁狂的高峰和抑郁的低谷间剧烈摇摆,药物治疗至关重要,但副作用也确实会让人产生抗拒。楼槐年的这种想法,虽危险,却让她无法真正硬起心肠责怪。

“刺痛也好,麻木也罢,总要活着才能感受。”她的声音放缓了些,“槐年,你答应过我的。”

——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你是我的支撑,某种意义上,我何尝不也是你的?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彼此心知肚明。

楼槐年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我知道。”他声音闷闷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会按时吃。”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低回的钢琴曲在流淌。

过了一会儿,楼槐年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还有去找你吗?”

即使不指名道姓,司徒鹤慈也知道“他”指的是谁。那个绿眼睛的澳门男人。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没有。只是他的车偶尔会出现在附近。”

楼槐年沉默了片刻,那双深情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和……恐惧。他知道简斯暅是谁,知道那个男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残酷的手段。更知道那个男人看着鹤慈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的疯狂目光。

那是一种让他感到无力和恐慌的力量。他拥有的财富或许并不逊色,但他的身体,他的精神,都太过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根本无法与那种野蛮的、充满攻击性的力量抗衡。

“离他远一点,鹤慈。”楼槐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那个人……很危险。他的世界太脏了。”

“我知道。”司徒鹤慈的回答简短而肯定,“我与他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决绝,让楼槐年稍微安心了些,但心底深处的不安却并未完全散去。简斯暅那样的人,一旦想要什么,真的会轻易放弃吗?

车子驶入半山一处高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环境幽静,安保严密。

楼槐年的公寓占据顶层,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维多利亚港。公寓的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色调以灰白为主,宽敞、奢华,却也同样透着一种巨大的、缺乏人气的空旷和冷清。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或者……一个躲避外界的堡垒。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洋甘菊和某种高级线香的味道,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孤寂。

“随便坐,要喝点什么?有刚到的白茶。”楼槐年将她的行李袋放好,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试图驱散车里的低沉气氛。

“热水就好,谢谢。”司徒鹤慈将洋甘菊插进茶几上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中,然后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这里对她而言,是少数能让她感到些许松弛的地方之一。

楼槐年去厨房倒水。司徒鹤慈的目光掠过客厅,落在角落一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三角钢琴上。琴盖打开着,乐谱架上放着一叠手写的谱子。

“又在作曲?”她问。

楼槐年端着两杯热水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顺势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寻求温暖和安全的猫。“嗯,睡不着的时候,就写点东西。乱七八糟的,不成调。”他自嘲地笑了笑,唇珠随着抿嘴的动作微微嘟起,显得有些孩子气。

“能让我听听吗?”司徒鹤慈问。

楼槐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他走到钢琴前坐下,苍白的指尖悬在琴键上空片刻,然后落了下去。

舒缓而忧郁的旋律流淌出来,音符并不复杂,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和挣扎感。时而有一段略显急促、甚至带点混乱的华彩,像是情绪失控前的预兆,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回归到一种克制的、哀伤的平静中。

这音乐,几乎就是他内心的写照。

司徒鹤慈安静地听着,她能从那旋律中感受到他所有的痛苦、不安、以及偶尔闪现的、对美好的微弱渴望。

一曲终了,楼槐年的手指还轻轻搭在琴键上,微微喘息着,仿佛刚才的演奏耗尽了他不少气力。

“很好听。”司徒鹤慈轻声说,“虽然……有点悲伤。”

楼槐年转过身,看着她,深情眼里情绪翻涌:“写的时候,想的都是你。”

直白而依赖的话语,让司徒鹤慈的心湖泛起涟漪。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应这份浓烈的情感,只是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消瘦的肩膀:“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帮你点一支安神的线香?”

她总是这样,用一种近乎慈悲的、照顾性的方式,来回应他无法承受的深情。不拒绝,也不轻易承诺,只是安静地陪伴,像一尊沉默的佛,悲悯地看着世人的苦。

楼槐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被更多的依赖所取代。他点点头:“好。”

司徒鹤慈熟练地找到他常用的线香,点燃一支。淡淡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木质香气弥漫开来,与洋甘菊的味道交织,试图安抚这间豪华公寓里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忧郁灵魂。

她看着他服下医生开的药,又督促他吃了点清淡的粥作为早餐。

整个上午,她都陪在他身边。两人话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各自安静地待着。他看书,或者摆弄他的琴谱,她就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翻看她带来的那本《地藏经》,或者只是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景色发呆。

但这种无声的陪伴,对于楼槐年来说,却是最好的良药。他狂躁不安的情绪似乎真的被慢慢抚平,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他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确认她还在,目光里是全然的安心和满足。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中午时分,楼槐年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眼中涌起强烈的厌恶和……恐惧。

他不想接,但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一种不容拒绝的诅咒。

司徒鹤慈合上经书,看向他,目光带着询问。

楼槐年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并将手机稍稍拿离耳边。

即使没有开免提,电话那头一个尖利而充满怨气的女声也清晰地传了出来,穿透了安静的空气:

“槐年!你个死仔包!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是不是也想学你那个死鬼老爸一样不管我?!我告诉你,我没钱用了!立刻给我打两百万过来!立刻!马上!”

声音歇斯底里,充满了酒精和某种癫狂的味道。

楼槐年的嘴唇抿得死死的,那颗唇珠被他咬得失去了血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痛苦。

“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我上周才给过你……”

“那点钱够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欠了人家多少?!他们说要砍死我啊!你是不是想看着我死?!你个不孝子!我白生养你了!快点打钱!不然我就去你公寓找你!让你那些邻居都看看你是怎么逼死自己老母的!”女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刻,充满了威胁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楼槐年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耻辱和绝望。尤其是在司徒鹤慈面前,被如此赤裸地揭开家庭最不堪、最丑陋的伤疤,让他无地自容。

司徒鹤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鄙夷的神情,只是那双丹凤眼里,怜悯之色更深了。她知道楼槐年的母亲生活混乱,酗酒、赌博、甚至……私生活极不检点,是港圈里出了名的笑柄,也是楼槐年一生痛苦的根源。正是这个母亲,将她混乱生活的苦果,一次次地带给她病弱的儿子。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楼槐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屈辱的妥协。

“快点!今晚之前必须到账!不然有你好看!”那头的女人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啪地挂断了电话。

忙音响起。

楼槐年还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脸色灰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家庭的耻辱,母亲的逼迫,自身的病痛,所有的一切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刚才因为司徒鹤慈的到来而获得的那点短暂平静,被这通电话击得粉碎。

司徒鹤慈起身,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他剧烈颤抖的背上。

她的手掌温暖而稳定。

感受到那一点温暖和无声的支持,楼槐年的哽咽声更大了一些。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腹部,泪水迅速浸湿了她米白色的长裙。

“鹤慈……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他泣不成声,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司徒鹤慈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她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抱着,一只手依旧轻缓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她深知因果。或许楼槐年正在偿还他前世欠下的债,或许他的母亲正是他此生最大的业障。但这些话,此刻说出来毫无意义。

她能做的,只有陪伴,和这微不足道的安抚。

“会过去的,槐年。”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在这里。”

她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上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这繁华的香港,这奢华的公寓,困住的却是一个如此痛苦而无助的灵魂。

而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同时,在澳门。

简斯暅站在赌场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金碧辉煌的赌场大厅。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赌客们或狂喜或绝望的呼喊,透过隔音极好的玻璃,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手里拿着一部加密手机,听着那头手下的汇报。

“暅哥,司徒小姐已经抵达香港,楼槐年去接的她。他们现在在楼槐年半山的公寓里,一直没有出来。”

简斯暅的绿眸瞬间结冰,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皮质手套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整整一个上午,都待在那个病秧子的家里?

想象着司徒鹤慈和楼槐年独处一室的画面,想象着她可能对那个男人露出的、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柔,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猛地转身,将手机狠狠砸在铺着昂贵地毯的地面上!手机瞬间四分五裂。

“暅哥!”阿伦站在一旁,心惊胆战。

简斯暅胸口剧烈起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翻涌着骇人的猩红。他一把扯下眼镜,扔在桌上,用手套捂住脸,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嫉妒和痛苦。

卑微的哀求,疯狂的占有欲,残酷的杀意……种种情绪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放下手,露出那双依旧泛着红丝的绿眸,眼神却变得异常冰冷和空洞。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他用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对着话筒那边命令道:

“给我盯紧香港那边。和安乐那几个老家伙不是不安分吗?给他们找点事做。顺便……查查楼家那个女人最近又欠了谁的钱,把债主的消息,‘帮’她扩散一下。”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

既然那个病秧子的世界如此不堪一击,他不介意,再帮他加快一点崩溃的速度。

鹤慈,你会看到,谁才是能真正“保护”你的人。

只有我。

即使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即使会让你恨我。

我也要把你,从他身边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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