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刷后的澳门,空气里残留着湿润的凉意,但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地穿透云层,将那些玻璃幕墙和赌场金顶照射得更加耀眼夺目,仿佛昨夜的一切阴霾从未发生。
“净界”殡仪馆却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清冷节奏。死亡不因天气而止步,悲伤亦不因阳光而减淡。
司徒鹤慈很早就回到了澳门。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她依旧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黑色的制服,挽起的发髻,平静无波的神情。只是那平静之下,比往日多了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虑。
那条匿名短信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尝试回拨那个号码,提示是空号。对方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是谁?目的何在?
她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警告,意图让她不安。而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简斯暅。用这种方式彰显他的掌控力,暗示只有他才能解决麻烦?这符合她对他那个世界的认知——充满算计和压迫。
想到那个男人冰冷的绿眸和偶尔流露的疯狂占有欲,司徒鹤慈的心头就蒙上一层更深的抗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云烟,但看着陆续到来的同事和可能前来办理业务的丧属,又忍住了。
上午的工作忙碌而压抑。一位因工伤意外去世的年轻男子被送来,他的妻子哭得几乎昏厥,年迈的父母更是捶胸顿足,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司徒鹤慈冷静而专业地引导着他们,办理手续,安抚情绪,安排后续事宜。她的话语依旧轻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神有一部分始终悬着,留意着手机的动静,担心着香港那个脆弱的人。
午间稍事休息时,她终于得以走到店外僻静的角落,点燃了一支云龙。淡淡的烟雾升起,她试图理清思绪。
楼槐年早上给她发了信息,说吃了药,情绪稳定了些,为昨天的失态道歉。她回复了“安心休息,勿虑”,却没有提及那条短信。告诉他,只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于病情无益。
可是,隐患确实存在。他母亲惹下的麻烦,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她该怎么办?介入?她有什么能力去介入那些黑暗的纠纷?报警?无凭无据,更何况涉及香港的灰色地带。难道……真的要去找简斯暅?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立刻否决了。与虎谋皮,后果不堪设想。她深信因果,求助简斯暅那样的人,无异于饮鸩止渴,会沾染上更大的业障。
正思忖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幽灵般,再次无声地滑到了街角停下。
深色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简斯暅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戴着金丝眼镜,龙须背头一丝不乱,西装革履,恢复了往日那个矜贵冷酷的澳门王形象。仿佛昨夜那个在地毯上醉酒哭泣的男人只是幻觉。
他指尖夹着一支万宝路,烟雾袅袅,目光穿透镜片,精准地落在司徒鹤慈身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贪婪的窥视,有压抑的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她眉间那抹轻愁而泛起的冰冷怒意。
又是为了那个病秧子!
司徒鹤慈也看到了他。几乎是瞬间,她的脸色更冷了几分,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烟蒂摁熄,转身就想回到店里。
她不想看到他,一刻都不想。
“司徒小姐。”简斯暅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一种经过刻意修饰的平静,却依然有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司徒鹤慈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背影疏离。
简斯暅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身材极高,近一米九的身高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手工定制的西装完美贴合着他宽肩窄腰的身形,黑色皮手套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精致的捕猎者。他一步步走向她,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润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
阿伦跟在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确保无人打扰。
司徒鹤慈能感受到他的靠近,那股混合着万宝路烟草味和高级古龙水的男性气息逐渐笼罩过来,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抗拒。她终于转过身,丹凤眼平静无波地看向他,语气疏离:“简先生,有事?”
简斯暅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寸容颜,即使是她此刻冰冷的拒绝,也让他心悸不已。他注意到她眼底的淡青,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是为了那个楼槐年熬出来的吗?
“看来司徒小姐昨晚没休息好。”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绿眸深处的光线却暗沉了几分,“香港的雨声太大,扰人清梦?”
他的话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股酸涩的醋意。
司徒鹤慈的心微微一沉。他果然知道她去了香港,甚至知道她待了一夜。这种无孔不入的监视让她感到窒息。
“这与简先生无关。”她的回答冷硬,“如果没事,我要工作了。”
她再次转身欲走。
“楼家的事,或许与我有关。”简斯暅的声音再次响起,成功止住了她的脚步。
司徒鹤慈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那条短信是你发的?”
简斯暅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看来除了他,还有别人在“关心”楼家的事。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短信?什么短信?我简斯暅做事,从不需要藏头露尾。”
他的否认干脆利落,眼神坦荡,反而让司徒鹤慈有些不确定了。不是他?那会是谁?
“那简先生是什么意思?”她警惕地问。
“意思是,澳门和香港很小,有些消息传得很快。”简斯暅向前又迈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微微俯身,金丝眼镜链轻微晃动,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气息,“楼太太这次惹的麻烦不小,对方是亡命之徒。楼槐年那个病恹恹的身子骨,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你说呢?”
他的话语像是关心,实则每一个字都在强调楼槐年的脆弱和无能,都在暗示只有他才能掌控局面。
司徒鹤慈的心揪紧了。连简斯暅都这么说,看来情况确实很严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绿眸。
“我想说,”简斯暅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你需要帮助。而我能提供帮助。”
“条件?”司徒鹤慈可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好心。
“离开他。”简斯暅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彻底离开楼槐年。回到澳门,不要再见他。我保证,香港所有的麻烦都会消失,他会安全无虞,甚至他那个母亲,我也可以让她安分下来。”
他终于图穷匕见。这就是他的目的。用楼槐年的安全,来逼迫她做出选择。
司徒鹤慈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卑劣和可怕。他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要挟她?
一股强烈的怒火和厌恶从心底升起。
“简先生,”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依旧竭力维持着镇定,“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又把槐年当成了什么?可以随意交易和摆布的物件吗?”
“我把你当作我唯一想要的女人!”简斯暅的情绪也有些失控,绿眸中翻涌着偏执的光,“而他,是他自己没用!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你!只会像条可怜虫一样依附着你,汲取你的温暖!他凭什么?!”
“凭我爱他。”
五个字,清晰,冷静,却像五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简斯暅的心脏。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充斥着巨大的痛苦和疯狂。
她说什么?
她爱他?
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如此肯定地说她爱那个病秧子?!
那他呢?他算什么?他所有的卑微,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等待,又算什么?!
巨大的绝望和嫉妒瞬间淹没了他。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戴着皮手套的手死死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司徒鹤慈……你再说一遍……”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撕碎。
司徒鹤慈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毁灭欲惊得心头一颤,但她没有退缩。她深知,此刻任何的软弱都会让他得寸进尺。
“简先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疏离,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你的世界充满欲望和掠夺,而我,只求心安和清净。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也不要再插手槐年的事情。他的业,他自己会承。我的业,亦然。”
说完,她不再看他惨白的脸色和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绿眸,决绝地转身,推开了“净界”殡仪馆的门,走了进去。
玻璃门轻轻合上,将那个濒临崩溃的男人彻底隔绝在外。
门内,是死亡带来的寂静与净化。
门外,是爱而不得引发的滔天巨浪。
简斯暅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爱楼槐年。
她让他不要打扰她。
她悲悯他的世界……
“呵……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嘲,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却又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息吓得赶紧远离。
阿伦担忧地上前一步:“暅哥……”
简斯暅猛地止住笑声,转过头。金丝眼镜后,那双绿眸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狂暴的、毫无理性的猩红海域。
“好……好一个业自己承……”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司徒鹤慈,这是你逼我的。”
既然软的不行,既然她如此决绝,那就别怪他用最狠的方式。
他要毁掉楼槐年。彻底地,毫无余地地毁掉。
他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她面前破碎、毁灭的。他要让她知道,拒绝他简斯暅,选择那个废物,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因此让她恨他入骨,哪怕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劳斯莱斯,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开车!”他坐进车里,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幻影发出一声低吼,疾驰而去。
车内,简斯暅扯下领带,扔在一旁。他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之前的所有计划,取消。”
那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简斯暅的绿眸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
“换一个方案。我要楼槐年……消失。”
“记住,要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一场……因为他那个好母亲而引发的,‘完美’的意外。”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座位上。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了戴着皮手套的掌心里。
肩膀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极致的痛苦和那即将付诸实施的、毁灭性的爱,所带来的巨大煎熬。
鹤慈,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今天说的每一个字。
……
“净界”内,司徒鹤慈靠在门后,听着那辆劳斯莱斯咆哮着离去,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刚才简斯暅最后那个眼神,让她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不知道彻底激怒他的后果是什么,但绝对不堪设想。
她拿出手机,立刻给楼槐年发了一条信息:
【槐年,最近尽量不要出门,注意安全。有任何陌生人或可疑情况,立刻告诉我,或者报警。】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唯有祈求佛祖保佑。
然而,她并不知道,一场针对楼槐年的、精心策划的“意外”,已经在简斯暅盛怒的指令下,悄然拉开了帷幕。
业障,或许真的要靠自己承受。
但有些风暴,一旦被刻意掀起,就不是单薄的力量所能抵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