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带着刺骨的凉,像无数细针,扎透厚重的宫装,直往骨头缝里钻。绯利雅站在宫墙下的阴影里,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是随侍的宫女们,又一次在她转身时,用刻意压低却足够清晰的语调议论着“怪物”“不祥
她早已习惯。自出生时发间便带着那几缕银丝,就注定要被贴上“异数”的标签。皇族血脉尊贵,容不得半分“异常”,连亲生母亲都视她为污点,宫中上下更是将她的存在当作隐秘的忌讳。冷言冷语是常态,刻意的疏远是日常,她像一株生长在冰封之地的雪莲,独自熬过了十余个春秋,将心也冻成了不化的寒冰。
今夜的雨格外大,狂风卷着雨幕,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她本是按例去给皇后请安,却在返回宫殿的路上被故意引错了方向,如今困在这荒僻的宫墙角落,连避雨的屋檐都寻不到。湿透的裙摆沉甸甸地贴在脚踝,寒意顺着肌肤蔓延,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指尖冰凉得发颤。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冲破雨幕,伴随着清脆如银铃的女声:“慢点慢点!前面好像有人!”
绯利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她不喜欢与人接触,尤其是那些眼神里带着探究或怜悯的人——前者让她厌恶,后者让她觉得虚伪。
马蹄声停在不远处,一个穿着鹅黄色斗篷的少女从马背上跳下来,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少女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过雨帘望向她,声音里满是惊讶:“呀,你怎么在这里淋雨?会生病的!”
绯利雅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少女的衣着华贵,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斗篷边缘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显然出身不凡。但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贵族的骄矜,反而像揣着一团火,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是谁家的姐姐?”少女几步跑到她面前,看清她的模样时,眼睛倏地睁大了,“天呐,你长得真好看……像、像画里的仙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仙子”来形容她。以往的赞美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或是掺杂着恐惧的惊艳,唯有此刻,少女的语气纯粹得像雨后的晴空,没有半分杂质。
绯利雅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沉默。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快速下降,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喉咙里也涌上一股腥甜。
“你脸色好差!”少女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却被绯利雅猛地避开。
她的动作带着惯有的疏离和警惕,像一只被触碰到底线的小兽。少女的手僵在半空,却没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更柔和的笑容:“我没有恶意的。你是不是生病了?这里离我家很近,我带你回去避避雨,好不好?”
绯利雅想拒绝,嘴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张不开。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只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她,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带着驱散寒意的魔力:“别怕,我叫亚法那,是工部尚书家的女儿。我送你回家。”
亚法那……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再次醒来时,绯利雅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暖融融的天鹅绒被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房间布置得温馨雅致,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的油画,窗台上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雏菊,与她那间清冷空旷的宫殿截然不同。
“你醒啦?”亚法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脸上带着雀跃的笑意,“太好了!大夫说你是风寒入体,再晚点就麻烦了。快把药喝了吧,我加了蜂蜜,不苦的。”
绯利雅坐起身,目光扫过亚法那。她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居家服,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显得愈发娇憨可爱。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个偷跑到人间的小天使。
“我是绯利雅。”她终于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惯有的清冷,“多谢尚书小姐相救。”
“绯利雅?”亚法那把药碗递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原来你就是那位公主!我听说过你哦……他们说你很厉害,会好几国的语言,还懂星象和草药!”
不同于宫中那些讳莫如深的提及,亚法那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崇拜。绯利雅接过药碗,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壁,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她低头喝了一口药,果然没有预想中的苦涩,只有淡淡的甜意。亚法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托着下巴看着她,像只好奇的小猫:“公主,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淋雨呀?宫里的侍卫呢?”
绯利雅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有些伤口,她习惯了独自舔舐,不愿示人。
亚法那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叽叽喳喳地说起别的:“我跟你说哦,我家后院种了好多草药,都是我跟着祖父学的!昨天给你用的退烧草药就是我自己采的呢……对了,我还会下棋,虽然下得没祖父好,但比我哥哥厉害多了!公主你会下棋吗?我们可以切磋一下呀!”
她的声音像流淌的溪水,清澈而欢快,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将房间里的寂静都驱散了。绯利雅默默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着药,温热的药液顺着喉咙滑下,暖意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或许并非坏事。至少,让她在这个冰冷的深秋,遇到了一束不请自来的阳光。
喝完药,亚法那接过空碗,笑得眉眼弯弯:“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端点粥来。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兔子,它超可爱的!”
看着亚法那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绯利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雕花。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发间,那几缕银丝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以往她总觉得这是耻辱的印记,此刻却莫名地想起亚法那初见时惊艳的眼神。
或许,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只盯着她的“异常”。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是被诅咒的公主,而亚法那是被宠爱的工部尚书之女,她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这场雨夜的交集,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意外。
只是,那碗带着蜂蜜甜味的汤药,和少女明媚的笑容,却像落在心湖上的暖雨,悄悄浸润了那片干涸已久的土地
绯利雅在尚书府待了三日。
这三日,是她十余年人生里最平静的时光。没有冷言冷语,没有刻意的疏远,只有亚法那像只快乐的小鸟,整日绕着她叽叽喳喳。
亚法那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早上带着她去后院喂兔子,中午拉着她在书房看画册,下午又缠着她讲古籍里的故事。她知道的东西远比绯利雅想象中多,不仅能认出书房里那些生僻的草药图谱,甚至对星象也颇有见解,偶尔提出的问题竟能让绯利雅也陷入沉思。
“你看这颗星,”午后的阳光正好,亚法那指着窗外的天空,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星象图,“祖父说它叫‘启明’,是指引方向的星。可我觉得它像颗调皮的小石子,总在天亮前偷偷跑出来晃悠。”
绯利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颗星辰在湛蓝的天幕上闪烁,确实明亮得显眼。她淡淡道:“启明属金,主东方,每逢寅时出现,卯时隐没,并非调皮,是遵循天地规律。”
“哎呀,知道你懂的多啦。”亚法那撇撇嘴,却没真的生气,反而凑近了些,仰着脸看她,“那你知道哪颗星代表好运吗?我想找出来,送给你一颗。”
绯利雅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见过太多阿谀奉承,听过太多虚伪的讨好,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说要送她“好运”。她别开脸,避开亚法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星象只显规律,不测祸福。”
“好吧。”亚法那也不沮丧,转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棋谱,“那我们下棋吧!我昨天研究了一个新阵法,肯定能赢你!”
棋盘摆好,黑白棋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绯利雅执黑,亚法那执白,起初亚法那还兴致勃勃地按照她的“新阵法”落子,可没过几招,就被绯利雅逼得节节败退。
“不对不对,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亚法那皱着小脸,看着自己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白子,急得直拍桌子,“这招太阴险了!”
绯利雅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声音平静无波:“棋局如战场,本就无常理可言。”
亚法那看着棋盘上已成定局的胜负,气鼓鼓地把棋子一推:“不下了不下了!你太厉害了,欺负人!”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没有半分恼怒,反而闪着崇拜的光,“不过你真的好厉害啊,比我祖父还厉害!”
绯利雅看着她气呼呼却又忍不住称赞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这时,府里的侍女端着点心进来,笑着说:“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接公主回宫呢。”
亚法那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拉着绯利雅的衣袖,小声说:“你要走了吗?”
绯利雅点了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她知道,这里的温暖终究是暂时的,她迟早要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里去。
“多谢款待。”她向亚法那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亚法那却忽然跑回房间,很快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跑出来,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
布包软软的,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活物。绯利雅打开一看,竟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兔子,浑身雪白,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正蜷缩在布包里瑟瑟发抖。
“它是昨天刚生的,最乖了。”亚法那看着小兔子,又抬头看她,眼神里满是期待,“你带着它回去吧,它会陪着你的。以后……以后我可以去宫里看你吗?”
绯利雅握着布包的手紧了紧,小兔子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微弱却真实。她看着亚法那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温暖。
“……可以。”她听到自己说。
亚法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漫天星辰:“太好了!那我明天就去看你!”
回宫的马车缓缓驶离尚书府,绯利雅坐在车厢里,怀里抱着那只熟睡的小兔子。车窗外,亚法那还站在门口向她挥手,鹅黄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一朵永远向阳的花。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兔子,又摸了摸发间的银丝。或许,从这个雨夜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不一样了。
回宫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因为那三日的温暖而改变。宫女们的眼神依旧躲闪,太监们的语气依旧恭敬却疏离,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但绯利雅的宫里,多了一点生气。
她给那只小兔子取名叫“雪球”,用柔软的棉絮做了个窝,放在窗台上。雪球很乖,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偶尔醒了,就用粉嫩的鼻子蹭她的指尖,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亚法那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出现在宫门口。她显然做足了功课,知道宫里的规矩,没有像在府那样咋咋呼呼,只是规规矩矩地跟着侍卫进来,见到绯利雅时,眼睛里的喜悦却藏不住。
“我带了点心!”亚法那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糕点,有精致的梅花酥,有软糯的红豆糕,还有几个做成小兔子形状的奶黄包,“这个奶黄包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看像不像雪球?”
绯利雅拿起一个兔子奶黄包,捏了捏它的耳朵,形状确实憨态可掬。她咬了一口,奶黄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奶香。
“好吃。”她言简意赅。
“那就好!”亚法那笑得更开心了,“我还带了几本书,上次你说那本星象图缺了几页,我让祖父找了本完整的来。”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绯利雅。绯利雅翻开一看,果然是那本失传已久的星象孤本,书页泛黄却保存完好。她抬眸看向亚法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亚法那竟记在了心上。
“多谢。”
“不客气呀。”亚法那凑到窗边,看着窝里熟睡的雪球,小声说,“雪球好像长大了一点呢,你看它的耳朵,好像变长了。”
绯利雅走到她身边,看着雪球毛茸茸的样子,心里一片柔软。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从那天起,亚法那就成了绯利雅宫殿的常客。有时是送点心,有时是带书籍,有时只是坐在窗边,陪着绯利雅看书,絮絮叨叨地说些宫外的趣事。
她说街市上新开了家糖画铺,老板能画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说郊外的枫叶红了,像燃烧的火焰;说她哥哥又被父亲罚抄家规了,因为偷偷去斗蛐蛐……
绯利雅依旧话少,但会认真地听着,偶尔在亚法那说到兴头上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花茶。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亚法那的存在,甚至会在她没来的日子里,觉得宫殿格外空旷。
这天,亚法那带来了一个消息:“下月初有赏菊会,是丞相夫人举办的,邀请了好多小姐,我父亲也收到帖子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绯利雅皱了皱眉。她不喜欢那种场合,一群人聚在一起,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互相攀比、搬弄是非。她知道,自己若去了,只会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不去。”她干脆地拒绝。
“去嘛去嘛!”亚法那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像只撒娇的小猫,“听说丞相府的花园里种了好多新品种的菊花,特别好看!而且我听人说,这次有位来自西域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呢!你就陪我去嘛,不然我一个人多无聊。”
她的语气带着恳求,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绯利雅,让她无法拒绝。绯利雅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亚法那欢呼一声,抱住了她的胳膊:“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温暖的触感从手臂传来,绯利雅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她能闻到亚法那发间淡淡的花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她想起府后那片盛开的雏菊。
或许,去看看也无妨。她想。
至少,有亚法那在身边,那些冰冷的目光,或许就不会那么刺眼了。
窗外的雪球醒了过来,抖了抖毛茸茸的身子,跳到绯利雅的脚边。绯利雅弯腰将它抱起来,指尖触碰到它柔软的皮毛,心里那片冰封的土地上,似乎有嫩芽正在悄悄破土而出。
而那束来自宫外的阳光,正一点点穿透厚重的宫墙,照亮了她孤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