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茶会设在后花园的暖亭里。
秋阳正好,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铺着锦缎的长桌上,各式茶点与插花相映成趣,空气中浮动着桂花乌龙的清醇香气。受邀的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绯利雅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身月白色的宫装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墨发间的银丝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端着茶盏,指尖微凉,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亚法那坐在她身边,穿着粉紫色的衣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更显得她脸颊圆润,眼神灵动。她正拿着一块杏仁酥,小声跟绯利雅说:“你看那边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听说她弹筝弹得极好;还有那个戴玉簪的,是太傅的孙女,学问可厉害了……”
她像本活的贵族名册,对在场的人如数家珍,语气里满是好奇,偶尔还会插一句俏皮的点评,比如“她家的糕点总做得太甜”“上次见她戴的珠钗比这个好看”,惹得绯利雅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正说着,几位小姐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名叫林薇,向来以高傲自居,此刻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绯利雅,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哟,这不是绯利雅公主吗?”林薇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真没想到公主也会来这种场合,我还以为公主只喜欢待在宫里,跟那些旧书作伴呢。”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窃笑。绯利雅抬眸看她,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没说话——她早已习惯这种明嘲暗讽,懒得浪费唇舌。
林薇见她不回应,更觉得意,又将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丝上,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起来,公主这头发可真特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染了什么奇怪的颜色呢……”
这话带着赤裸裸的羞辱,连周围的笑声都停了下来。亚法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放下手里的杏仁酥,站起身,小小的身子挡在绯利雅面前,仰着脸看向林薇,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林小姐这话就不对了。绯利雅公主的头发是天生的,像雪落在墨玉上,好看得很,哪里奇怪了?倒是林小姐,今天的脂粉好像涂太厚了,刚才风吹过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脸颊上掉了点粉呢。”
她的语气天真,说的却是再直白不过的话。林薇的脸“唰”地红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你!”林薇又气又急,指着亚法那说不出话来,“你一个尚书家的女儿,也敢顶撞我?”
“顶撞?”亚法那歪了歪头,一脸无辜,“我只是实话实说呀。祖父教过我,做人要诚实,不能睁眼说瞎话。再说了,绯利雅是公主,你对她不敬,才是真的失礼吧?”
她的话有理有据,又带着孩童般的纯粹,让林薇哑口无言。周围的小姐们看林薇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嘲讽,毕竟在公开场合羞辱公主,确实有失体统。
林薇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亚法那一眼,又怨毒地看了绯利雅一眼,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亚法那看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才转过身,对着绯利雅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没事啦!这种人就是嘴巴坏,不用理她。”
绯利雅看着她。阳光落在亚法那微扬的嘴角上,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争执泛起一点红晕,像熟透的苹果。这个平日里叽叽喳喳、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女孩,刚才挡在她面前时,小小的身子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替她隔绝了那些冰冷的恶意。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温热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她放下茶盏,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比往常柔和了几分:“多谢。”
“跟我谢什么呀!”亚法那摆摆手,又坐回她身边,拿起一块梅花酥递给她,“快吃这个,这个好吃!对了,等会儿西域的乐师就要表演了,我听说是弹《胡笳十八拍》呢,你肯定喜欢。”
她很快又恢复了活泼的样子,叽叽喳喳地说起了琵琶的指法,偶尔还会哼几句不成调的曲子,眉眼间满是期待。
绯利雅接过梅花酥,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酥皮香甜,带着淡淡的花香,像亚法那的笑容一样,让人心里暖暖的。
她看向场上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依旧带着敌意的目光,忽然觉得没那么刺眼了。因为她知道,身边有一个人,会用她的阳光和勇气,为自己撑起一片小小的晴空。
暖亭外的菊花正开得盛,黄的、白的、紫的,簇拥在一起,像一片绚烂的云霞。绯利雅看着亚法那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赏菊会之后,绯利雅与亚法那的往来愈发频繁。
亚法那不再只满足于去宫里看望绯利雅,有时会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拉着绯利雅去伯爵府的书房。伯爵府的书房比皇宫的藏书阁更显温馨,书架上不仅有经史子集,还有许多游记、画册,甚至还有几本讲机关术的奇书,都是亚法那四处搜罗来的。
“你看这个!”一日傍晚,亚法那从书架顶层翻出一本泛黄的画册,献宝似的递给绯利雅,“这是我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画的是大漠的星空,据说上面的星图是用夜光颜料画的,晚上看会发光呢!”
绯利雅接过画册,轻轻翻开。画上的大漠广袤无垠,夜空繁星密布,每一颗星星都用细密的笔触勾勒,旁边还标注着西域的星名。她指尖拂过那些星星,眼神里带着一丝赞叹——画工算不上顶尖,却充满了对星空的敬畏与热爱。
“确实难得。”她轻声道。
“是吧是吧!”亚法那凑过来,指着其中一颗最亮的星说,“你看这个,他们叫它‘引路星’,说在沙漠里迷路的时候,跟着它走就能找到绿洲。跟我们的‘启明’是不是很像?”
绯利雅点头:“星象虽因地域有不同称谓,但其运行规律相通。这颗‘引路星’,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天狼星’,主杀伐,却也象征着希望。”
“哇,你连这个都知道!”亚法那眼睛亮晶晶的,满眼崇拜,“那你说,星星会不会听到人的愿望呀?我祖母说,对着最亮的星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绯利雅看着她,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绒毛清晰可见,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纯真。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星象不语”来反驳,反而轻声道:“或许吧。”
亚法那顿时来了兴致,拉着她跑到院子里。此时夜幕已深,天空像一块缀满了碎钻的黑丝绒,星星密密麻麻,比画册上的还要璀璨。
“我们来许愿吧!”亚法那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天空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小声念叨着什么。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神情虔诚又可爱。
绯利雅站在她身边,没有闭眼。她看着亚法那认真的侧脸,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活了十几年,从未信过什么许愿。在冰冷的皇宫里,她早已明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可此刻,看着身边这个相信星星会实现愿望的女孩,她忽然希望,那些星星真的能听到亚法那的心愿,能让她永远这样无忧无虑,笑容灿烂。
亚法那许完愿,睁开眼睛,看到绯利雅正看着自己,脸颊微微一红:“你怎么不许愿呀?”
“我没什么愿望。”绯利雅移开目光,看向星空。
“怎么会没愿望呢?”亚法那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香气,“比如……希望宫里的人对你好一点?希望雪球快点长大?或者……希望经常能见到我?”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试探,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绯利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能感觉到亚法那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让她的耳根瞬间泛起了红晕。
她转过身,避开亚法那的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夜凉了,回去吧。”
亚法那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笑意取代。她知道绯利雅性子内敛,能让她有这样的反应,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回到书房,亚法那点燃了桌上的银灯,昏黄的灯光将房间照得暖暖的。绯利雅重新拿起那本西域星图册,亚法那则搬了个小凳坐在她身边,托着下巴看她翻书。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偶尔夹杂着亚法那小声的提问,比如“这个星群像不像一只兔子”“西域的人也会根据星象预测天气吗”。绯利雅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比往常更低柔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亚法那的头轻轻靠在了绯利雅的胳膊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她睡着了。
绯利雅的动作顿住了。她低头看着亚法那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还微微上扬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像投入湖面的月光,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被靠着的胳膊,起身拿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亚法那身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书桌前,却没再看书。她看着亚法那的睡颜,看着灯光在她脸上投下的柔和光晕,心里忽然变得很满。
原来,被人依赖、被人信任,是这样一种感觉。温暖,且让人安心。
窗外的星星依旧在闪烁,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静谧的夜晚。绯利雅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动的心脏,正为身边这个熟睡的女孩,悄悄改变着频率。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悄然萌发。而她,并不想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