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那句“敢不敢赌”，说得是云淡风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实验室，激起了千层浪。
在场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那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年轻研究员，孙立新。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被人当众挑衅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想发作，想指着林晚的鼻子，骂她狂妄无知。
可话到嘴边，他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林晚的眼神太镇定了。
那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近乎于俯视的镇定。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敢。
“你……”孙立新被那眼神看得心头火起，他猛地一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像是要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你凭什么跟我赌？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赌？”
“就凭这个。”林晚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那个装着野生黑曲霉的培养皿，声音依旧平静，“孙研究员，我们都是搞技术的。技术行不行，不是靠嘴巴说的，也不是靠你胸前那支钢笔，或者你来自哪个大单位来证明的。”
“它只看结果。”
“你说我的方法是‘土办法’，是‘大海捞针’。我说你的方法是‘碰运气’，是‘缘木求鱼’。”
“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不如让事实来说话。”
“一个星期，七天时间。我们用同样一株原始菌种，各自用自己的方法去育种。七天之后，我们取各自最优的菌株，进行小试发酵，用最简单的酸碱滴定法，来测定它的产酸率。”
“谁的产酸率高，谁就赢。”
“如果我输了，”林晚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让孙立新感到无比刺眼的笑容，“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并且向您，向省轻工业研究所，公开道歉。”
“但如果，你输了……”
林晚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潜台词，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已经预备着要抽在孙立新的脸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技术切磋了。
这是一场，赌上了个人尊严和单位荣誉的，不死不休的对决！
“好！我跟你赌！”
在林晚那步步紧逼的气场之下，在周围所有人那充满了玩味的注视之下，孙立新终于被逼到了墙角。他知道，如果他今天不敢应战，那他以后，就再也别想在自己的老师和同事面前抬起头来了。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但是，我也有条件！”他强撑着自己的最后一丝骄傲，说道，“实验所需的化学诱变剂，比如亚硝基胍，还有紫外灯，你们厂里必须无条件提供！而且，实验过程，必须由我老师，张教授，亲自监督，以确保公平！”
他这是想利用自己掌握的资源优势，来碾压林晚。
他就不信，他用着从省城带来的，最先进的化学药品，和专业的诱变设备，还会输给一个用着“土办法”的黄毛丫头？
“没问题。”林晚答应得异常爽快，她转头看向钱卫东，“钱厂长，孙研究员需要的这些东西，我们厂里能解决吗？”
“能！必须能！”钱卫东厂长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亚硝基胍，就是他要原子弹，我也想办法给他弄来！我马上就给县化工局打电话！让他们今天之内，必须把东西给我们送过来！”
钱卫东的态度，旗帜鲜明。
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他无条件地，毫无保留地，站在林晚这一边！
他就是要让林晚，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去狠狠地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脸！
而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援朝教授，看着眼前这充满了火药味的一幕，非但没有阻止，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孙立新，虽然专业知识扎实，但就是太顺了。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没吃过什么亏，所以养成了眼高于顶，刚愎自用的毛病。
今天，让他被林晚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丫头，好好地“教训”一下，对他未来的成长，未必是件坏事。
而且，他也确实对林晚提出的那个“小池塘捞鱼”的理论，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他也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年轻的姑娘，到底要如何用她的“土办法”，去创造一个奇迹。
“好，既然你们两个都同意，那这个临时的‘公证人’，老头子我就当仁不让了。”张援朝扶了扶眼镜，笑着说道，“从现在开始，到七天之后。你们两个的实验，我都会全程跟进。”
一场惊天豪赌，就此定下。
整个罐头厂，都因为这件事，而暗流涌动。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听说了吗？检验科那个林总工，要跟省里来的大专家打赌！”
“啥？跟专家打赌？她疯了吧？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你懂啥！我听说，是那个省里来的年轻专家，看不起咱们林总工，说话可难听了！林总工这才被逼得跟他赌的！”
“那赌什么啊？”
“听说是要比赛，看谁能让发霉的红薯，变得更‘酸’！谁输了，就要当众道歉呢！”
工人们的议论，充满了好奇和担忧。
在她们朴素的观念里，“专家”就是不可挑战的权威。林总工虽然厉害，但毕竟太年轻了。这次，她恐怕是真的遇到“铁板”了。
而实验室里，更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壁垒分明的“战场”。
孙立新占据了实验室最大，光线最好的一张实验台。他从自己带来的皮箱里，拿出了一套又一套，让周红梅她们连见都没见过的，精密的玻璃仪器和化学试剂。
他穿着雪白的实验服，戴着厚厚的防护眼镜和手套，一丝不苟地配置着他的“化学武器”。那副专业的派头，和严谨的架势，让旁观的刘春燕和陈小芳，都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她们看着孙立新那边，瓶瓶罐罐，琳琅满目，充满了“高科技”的气息。
再看看自己这边，林晚师傅只是让她们准备了一些最普通的玉米粉，麸皮，和几个大号的玻璃罐子。
两相对比，实在是显得有些……寒酸。
“师傅，我们……真的能赢吗？”陈小芳看着孙立新那边，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问道。
林晚笑了笑，她没有回答，而是把一张白纸铺在了桌上，拿起了炭笔。
“别管他。我们做我们的。”
“今天，我先教你们，我的‘自然选育法’里，最核心的一步——压力筛选。”
“什么叫‘压力筛选’？”林晚在白纸上，画了一群小鱼。有大的，有小的，有胖的，有瘦的。
“你们看，这是一个池塘里的野生鱼群。它们什么样的都有。就像我们这株黑曲霉一样，里面有产酸能力强的‘优等生’，也有产酸能力弱的‘差等生’。它们混在一起，我们很难分辨。”
“而孙研究员的方法，‘化学诱变’，就像是往这个池塘里，扔进去一个炸药包。”
她说着，在鱼群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爆炸图案。
“‘轰’的一声！大部分鱼，都被炸死了。但可能会有那么一两条鱼，命大没死，还因为受到了惊吓，发生了‘变异’。可能变得更大，也可能变得更畸形。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一堆死鱼和变异鱼里，去找到那条可能存在的‘大鱼’。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非常危险。”
这个比喻，生动而又形象，两个徒弟瞬间就明白了。
“而我的方法呢？”林晚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带着细密网格的渔网。
“我的方法，不是用炸药，而是织一张网。一张网眼大小，恰到好处的网。”
“我把这张网，放到池塘里。那些个头小的‘差等生’，会直接从网眼里溜走。只有那些个头足够大的‘优等生’，才会被我这张网，给牢牢地网住。”
“这个过程，就叫‘筛选’。”
“那……那‘压力’又是什么意思呢？”刘春燕追问道。
“问得好。”林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光有网还不够。因为有些鱼虽然个头大，但它可能只是虚胖，体力不行，游得慢。我们不想要这种。”
“所以，我们还要在池塘里，制造一些‘水流’。只有那些不仅个头大，而且体力好，能逆流而上的‘健将’，才能最终游到我的网里来。”
“这个‘水流’，就是我施加给它们的‘压力’。”
“而对于我们的黑曲霉来说，这个‘压力’，就是它自己产生的‘柠檬酸’！”
林晚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们想，哪一种黑曲霉，是产酸能力最强的‘优等生’？”
“那肯定是……它自己产生的酸，都杀不死它自己的那种！”刘春燕的眼睛猛地一亮，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完全正确！”林晚激动地一拍桌子，“所以，我们的‘压力筛选法’，原理就非常简单了！”
“我们就是要去创造一个‘高酸环境’的培养基！一个只有那些最耐酸，产酸能力最强的菌株，才能在里面生存和繁殖的‘地狱模式’！”
“那些产酸能力弱的‘差等生’，它们产生的酸，会先把自己给‘酸’死。它们就自然而然地，被淘汰了。”
“而我们，只需要把那些在‘地狱模式’下，还能活得很好，长得很快的‘优等生’，给挑选出来。然后再把它们，放到一个酸度更高的，更‘地狱’的环境里，去进行第二轮，第三轮的筛选。”
“如此反复，一代又一代地进行‘定向培育’。”
“最终，我们得到的，就将是一株血统无比纯正，产酸能力超强，而且性状极其稳定的……‘超级菌王’！”
林晚的这番话，由浅入深，层层递进。
她用最简单的比喻，将一个无比深奥的，后世微生物育种学的核心原理，给讲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春燕和陈小芳，听得是如痴如醉，茅塞顿开。
她们感觉，自己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造物主秘密花园的大门！
就连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李莉，和周红梅，也都被林晚这套充满了想象力和严谨逻辑的“驯化理论”，给彻底震撼了。
她们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她们想不明白，这些听起来比大学教授讲课还要深奥的道理，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而就在实验室的另一头，那个正在专心致志地配置着化学药品的孙立新，虽然表面上装作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但他的耳朵，却早已不受控制地，将林晚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听了进去。
他的心里，掀起了比任何人都要猛烈的惊涛骇浪。
“压力筛选”、“定向培育”……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那颗被“SCI论文”和“国外先进经验”填满了的，骄傲的头颅上。
他猛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错了。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信奉的，那些写在书本上的，最前沿的“科学方法”，和林晚这套源于自然，道法自然的“朴素哲学”比起来。
竟然显得……如此的笨拙，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怎么可能懂这些！
她一定是在哪里看来的什么野路子，是在故弄玄虚！
孙立新的心里，疯狂地咆哮着。
他猛地摇了摇头，强行将那些动摇他信念的杂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瓶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棕色的化学诱变剂，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又疯狂。
他要把剂量，调到最大！
他要用最猛烈的“炸药”，去炸出一条最强的“变异鱼”！
他要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来证明，他，才是对的！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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