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令人惊艳的杀菌釜,张援朝教授对林晚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靠着运气和领导赏识上位的“黄毛丫头”,而是真正地将她视作一个在技术上有独到见解,值得平等交流的“同行”。
“小林同志,走,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实验室吧。”他的语气,变得亲切了许多,“我对你那个能放大一千六百倍的‘宝贝’,可是好奇得很啊。”
“张教授,这边请。”
在林晚的带领下,专家组一行人,来到了检验科。
当他们推开那扇门,看到实验室里那崭新的实验台,那五台并排摆放,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双筒显微镜时。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张援朝,和他的学生们,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好家伙!这……这装备,比我们研究所的实验室,都还要阔气啊!”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他们研究所虽然级别高,但经费也紧张。很多设备都是用了十几年的老家伙了。像这种最新型号的教学科研两用显微镜,他们整个所里,也不过才两三台。
而这里,一个县城小厂的检验科,竟然一口气就配了五台!
这手笔,实在是太奢侈了!
张援朝教授走到一台显微镜前,伸出布满了学者特有的、淡淡墨水渍的手,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地滑过那冰冷的镜臂。
“好啊!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和科学的无限热爱。
“钱厂长,你们厂这是真的把钱,花在了刀刃上啊!有这样的决心和投入,你们厂想不发展都难!”
钱卫东听着这番发自肺腑的夸赞,心里是美滋滋的,脸上却故作平静地摆了摆手。
“嗨,我们也就是瞎折腾。只要能把产品质量搞上去,花再多钱,也值!”
就在这时,张援朝的目光,被实验台上正在“恒温培养箱”里,进行培养的那些培养皿给吸引了。
他看到那些半透明的“果冻”上,长着一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斑点”。
“小林同志,你们……这是在做微生物的分离培养?”他的眼神,瞬间就变得锐利了起来。
作为一名食品发酵领域的老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东西的门道。
“是的,张教授。”林晚点了点头,坦然地承认了。
“我们在尝试着,从自然环境中,分离和筛选一些对我们有用的生产菌种。”
“哦?”张援朝的兴趣更浓了,“能跟我说说,你们想筛选一些什么样的菌种吗?”
“我们目前主要有两个目标。”林晚也不隐瞒,她知道,在真正的行家面前,任何的藏着掖着,都是班门弄斧。
“第一,我们希望能筛选出一株高产柠檬酸的黑曲霉。用来作为我们罐头产品的天然酸味剂和防腐剂。”
“第二,我们希望能找到一株能高效转化山梨醇的氧化醋杆菌。用来进行维生素C的发酵生产。”
林晚的这番话,说得是轻描淡写。
但听在张援朝和他的学生们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声的惊雷!
用微生物发酵法,生产柠檬酸和维生素C?!
这个课题,在当时的中国,绝对是属于最前沿的,只有少数几个国家级的顶尖研究所,才敢去触碰的“高精尖”领域!
而现在,在一个偏远县城的小工厂里,一个年仅十八岁的“总工程师”,竟然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了?!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小林同志,你……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这两项技术,难度有多大?”一个跟在张援朝身后的,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有些倨傲的年轻研究员,忍不住开口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我们研究所在三年前,也曾经立项,想要攻克黑曲霉发酵产柠檬酸的技术。我们动用了所里最顶尖的人才,最好的设备。可是,光是在菌种的筛选和诱变育种这个环节,我们就失败了上百次!到现在,也只是勉强筛选出了一株产酸率不到百分之五的低效菌株,根本不具备工业化生产的价值。”
“至于你说的那个,用细菌发酵法生产维生素C,那更是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领域!据我所知,目前全世界,也只有少数几个发达国家的实验室,掌握了这项技术。而且他们都视若珍宝,严格保密!”
“你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年轻人,就凭着这几台显微镜,和这些从烂橘子皮上刮下来的霉菌。就想攻克我们整个研究所都攻克不了的难题?”
“恕我直言,这未免也……太异想天开,太不自量力了吧?”
他这番话说得是毫不客气,充满了精英知识分子对“草根”技术人员的优越感和鄙夷。
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就变得有些尴尬。
钱卫东和周红梅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不快。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说话太冲,太不给人留情面。
刘春燕和陈小芳,更是气得小脸通红,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然而,林晚却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急着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年轻的研究员,然后缓缓地开口问道:
“这位同志,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孙,孙立新。”那个叫孙立新的研究员,推了推眼镜,一脸的傲然。
“孙研究员,是吧?”林晚点了点头,“我承认,您说的都对。无论是黑曲霉,还是氧化醋杆菌,它们的筛选和培养,都存在着巨大的技术难度。”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明亮而又自信,“您刚才的话里,有一个小小的,但却非常致命的逻辑漏洞。”
“哦?是吗?”孙立新不屑地冷笑一声,“我倒想听听,我有什么逻辑漏洞?”
林晚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您说,你们研究所,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在‘菌种的筛选和诱变育种’这个环节,遇到了困难。”
“这恰恰说明,你们从一开始,研究的方向,就走偏了。”
“走偏了?”孙立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们严格按照国外最先进的论文和资料,来进行实验。我们的方向,怎么可能会走偏?”
“因为,你们太迷信‘诱变育种’了。”林晚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你们总想着,通过紫外线、X射线,或者化学诱变剂,去人为地改造菌种的基因,希望能‘运气好’,碰上一株高产的突变体。”
“这种方法,不是说不行。但它的本质,是大海捞针,是碰运气。失败率极高,而且成本巨大。”
“你们忽略了,一个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方法。”
“什么方法?”这一次,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援朝教授,都忍不住开口追问了。
林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些正在培养的,长满了五颜六色菌落的培养皿上。
她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
“自然选育。”
“自然选育?”孙立新皱起了眉头,这个词他当然懂。但就是因为太懂了,所以他才觉得荒谬。
“你的意思是,就靠着从土里,从烂水果里,去一点一点地找?希望能找到一株天然的,就符合我们要求的高产菌株?”
“这……这跟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这效率不是更低吗?”
“不。”林晚摇了摇头,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如果,我们不是在‘大海’里捞针呢?”
“如果,我们能创造出一个‘小池塘’。一个只有我们想要的‘鱼’,才能在里面活蹦乱跳。而那些我们不想要的‘杂鱼’,进去就得死的小池塘呢?”
“那我们捞起针来的概率,是不是就大大地提高了?”
她这个“小池塘捞鱼”的比喻,让在场的所有专家,都陷入了沉思。
张援朝教授的眼睛里,更是爆发出了一阵璀璨的光芒。他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又隔着一层窗户纸,捅不破。
“小林同志,你……你说的‘小池塘’,具体是指什么?”他急切地问道。
林晚笑了笑,她知道,是时候,亮出自己真正的“杀手锏”了。
她走到一个培养皿前,那个培养皿里,长着一株她刚刚才分离纯化出来的,形态非常典型的“黑曲霉”。
她指着那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菌落,对着所有人,尤其是那个一脸不服气的孙立新,缓缓地说道:
“孙研究员,我敢不敢跟您,也打个赌?”
“我们,就用这株,我刚刚从一块发霉的红薯上,分离出来的最普通的野生黑曲霉。”
“您,可以用您所知道的,最先进的化学诱变剂,去处理它。”
“而我,只用我自己的方法,去‘驯化’它。”
“我们,也比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再来看一看。到底是你用‘高科技’催生出来的‘变异体’产酸率高。”
“还是我用‘土办法’,驯化出来的‘乖宝宝’,更听话,更能干。”
“您,敢不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