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的专家组要来考察？”
这个消息，让刚刚才立下“军令状”，准备在微生物世界里大干一场的检验科众人，都有些意外。
周红梅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了激动和紧张交织的复杂神情。
“省轻工业研究所？那可是咱们省里搞食品研究最权威的机构了！带队的还是张援朝教授！我的天，我当年上技校的时候，用的教科书就是他编的！他可是咱们这个行业里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啊！”
周红-梅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即将见到“偶像”的兴奋和崇拜。
但兴奋过后，她又开始担忧起来。
“林总，他们……他们这次来，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万一……万一我们哪里做得不好，给厂里丢了脸，那可怎么办啊？”
她的担忧，也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在普通工人的心目中，“专家”这两个字，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他们是来“检查工作”的，是来“挑毛病”的。
一旦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那后果不堪设想。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钱卫东厂长，在提到“张援朝教授”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里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
“是啊，林总工。这次的接待工作，非同小可。这关系到我们厂，甚至我们整个红星县的脸面。你看，我们是不是要提前准备一下？比如，把厂里的卫生再好好搞一搞？或者，准备一份详细的技术报告？”
看着他们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林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钱厂长，周科长，你们都别紧张。”
“专家组来考察，是好事，又不是坏事。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不需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式主义。卫生，我们平时就应该做好。报告，我们做的每一项工作，记录的每一个数据，就是最好的报告。”
“他们想看什么，我们就让他们看什么。他们想问什么，我们就回答什么。”
“我们只需要把我们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他们面前，就足够了。”
林晚的这番话，充满了强大的自信。那种自信，源于她对自己所掌握的科学知识的绝对信心。
她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无论是新式杀菌釜，还是“七步洗手法”，亦或是正在进行的菌种筛选。
在七十年代的中国，都绝对是遥遥领先的，经得起任何“专家”检验的先进技术。
她根本就不怕他们来“挑毛病”。
她甚至，还有一点点期待。
她期待着，能和这个时代的“顶尖大脑”，进行一次真正的思想碰撞。
她也想看一看，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异类”，和这个时代的“权威”，到底谁的“分量”更重。
看着林晚那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样子，钱卫东和周红梅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他们觉得，只要有林晚在，就好像没有什么场面是镇不住的。
“好！就听你的！”钱卫东一拍板，“咱们不搞那些虚的！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红星县罐头厂，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新面貌！”
……
两天后。
一辆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全厂职工好奇的注视下，缓缓地驶进了红星县罐头厂的大门。
钱卫东厂长和林晚，以及厂里的几位主要领导，早就已经等候在了办公楼前。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几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们是研究所的助理和研究员。
最后，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外套的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了车。
他虽然年过六旬，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而又深邃，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的儒雅和严谨的气质。
他，就是省轻工业研究所的副所长，在国内食品发酵领域，享有盛誉的张援朝教授。
“张教授！欢迎！欢迎您莅临我们红星县罐头厂指导工作！”钱卫东连忙迎了上去，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钱厂长，你好啊。”张援朝教授和他握了握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我们这次是不请自来，没有打扰到你们的正常生产吧？”
“哪里哪里！您能来，是我们全厂上下的荣幸！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您给盼来了啊！”钱卫东说的是真心话。
简单的寒暄过后，张援朝的目光，就落在了站在钱卫东身旁的林晚身上。
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太年轻了。
这就是那个在县报上被王建国副主任盛赞为“知识青年典范”，解决了罐头厂重大安全隐患，被破格提拔为“总工程师”的林晚？
看起来，不过就是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嘛。
“张教授，我给您介绍一下。”钱卫东连忙说道，“这位，就是我们厂的总工程师，林晚同志。”
“林总工，这位就是我们敬仰已久的张援朝教授。”
“张教授，您好。”林晚不卑不亢地伸出手，脸上带着礼貌而又从容的微笑。
张援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姑娘，心里虽然有些犯嘀咕，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和她握了握手。
“林晚同志，你好啊。你的事迹，我在省城都听说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嘴上虽然说着客气话，但那语气，却明显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考较意味。
林晚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她知道，对于这种级别的“老权威”来说，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只有让他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他才会真正地信服。
按照常规的接待流程，钱卫东准备先请专家组到会议室，听取工作汇报。
但这个提议，却被张援朝给婉拒了。
“钱厂长，那些官样文章，我们就免了吧。”他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听报告，我只喜欢看现场。”
“我今天来，主要就想看两个东西。”
“第一，我想看看你们那个传说中的，能彻底杀死细菌芽孢的‘新式高压杀菌釜’。”
“第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林晚，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我想见一见，那个被你们厂长亲自命名为‘镇科之宝’的，能放大一千六百倍的显微镜。也想看一看，你们那位年轻的林总工，是如何用它来工作的。”
他这是要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就是要现场检验一下，报纸上说的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地方上为了出政绩，而夸大其词的“吹牛”。
钱卫东的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晚。
林晚却对着他，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她向前一步，对着张援朝教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教授，各位专家，这边请。”
“我们就从生产车间开始看起吧。”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自信而又从容的笑容。
仿佛，她早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场关于“传统权威”和“未来科技”的，无声的较量，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专家组一行人，在林晚和钱卫东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生产车间。
刚一进门，张援朝教授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情。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他只在省里那些管理最严格的，出口级别的食品厂里，才闻到过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杂着消毒水和淡淡蒸汽的，干净而又清新的味道。
和他想象中，那种地方小厂常有的，充满了酸腐气和油垢味的景象，截然不同。
他再抬眼看去，只见整个生产车间，窗明几净，地面上看不到一丝油污和果皮。
所有的生产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白色工作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尤其是车间的入口处，那幅画着“七步洗手法”的宣传画，和那一排崭新的水龙头，更是让他眼前一亮。
“钱厂-长，你们厂里的卫生管理，做得很不错嘛。”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这都是我们林总工的功劳。”钱卫东不失时机地把功劳推给了林晚，“是她给我们建立了全新的卫生管理标准。”
张援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林晚，眼神里的审视，稍稍淡了一些。
他知道，一个工厂的卫生状况，是它管理水平最直观的体现。
能把一个县级小厂，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这个年轻的姑娘，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那个由林晚亲自设计的，崭新的立式杀菌釜前。
当张援朝看到眼前这个充满了工业美感，结构精巧的“大家伙”时，他的眼睛彻底亮了。
作为一个搞了一辈子食品工程的老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设备的设计，是多么的巧妙和先进。
它没有采用当时普遍的，笨重而又危险的夹层式加热。而是巧妙地利用了外部锅炉的蒸汽，通过一个简单的管道系统，直接对罐体内部进行加压和加热。
最让他感到惊艳的，是那个利用杠杆和重锤原理，设计的半自动压力控制装置。
这个设计，简直是天才般的构想！
它用最简单的机械原理，就实现了很多需要复杂仪表和电子元件才能实现的功能。既保证了安全，又极大地降低了成本和维护难度。
“这……这个设备，是……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张援朝教授扶了扶眼镜，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是我们林总工设计的。”钱卫东的语气里，充满了无比的自豪。
“小林同志，”张援朝转过头，用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欣赏的目光看着林晚，“你……你是怎么想到这么巧妙的设计的？”
“在书上看过类似的图纸，然后根据我们厂里的实际情况，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而已。”林晚依旧是那副谦虚的模样。
“改动？这何止是改动啊！”张援朝激动地围着那个杀菌釜，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这简直是再创造！是教科书级别的设计！”
“小林同志，你能不能……把这个设备的设计图纸，给我看一看？我们研究所，最近也正在研究一个关于中小型食品厂节能安全杀菌的课题。你这个设计，对我们有非常大的启发！”
他竟然，开始向林晚，这个比他小了四十多岁的“晚辈”，请教起技术问题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年轻的研究员们，看着自己的导师，竟然对一个县城小厂的总工程师，如此的推崇备-至，一个个都惊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看向林晚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轻视和怀疑，变成了全然的敬佩和好奇。
一场无声的较量，第一回合，林晚，完胜。
然而，林晚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因为，她即将要向这位“泰山北斗”展示的，是一个完全超出了他认知范围的，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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