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急诊科走廊的顶灯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像被利刃劈开的冰面,将幽暗的角落切割得支离破碎。消毒水的味道从地砖缝隙里钻出来,混着淡淡的血腥与酒精气息,像一把无形的止血钳,紧紧掐着人的喉咙,让人呼吸都带着滞涩。
苏沐刚将沾了呕吐物的纱布丢进黄色医疗垃圾桶,手指还没来得及擦干,便伸手按亮了墙上的红色呼叫灯——3号抢救室有心梗患者,血压已低至78/42,情况危急。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得比监护仪的警报还要响亮。在急诊科待了五年,她太熟悉这种节奏:死神在前方步步紧逼,自己必须在后面拼命追赶,中间那条生命线,容不得半分迟疑,只能一路小跑着去守护。
当苏沐推开3号抢救室的门时,凌辰已经站在那里。他穿着深蓝色刷手服,外面只随意披了件一次性手术衣,领口没系,露出锁骨下沿一道清晰的旧疤——后来苏沐才知道,那是他大学做动物实验时被兔子抓伤留下的痕迹。此刻,凌辰右手两指稳稳搭在患者颈动脉上,左手抬腕看表,目光锐利得像贴着冷石打磨过的手术刀,沉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室颤,200焦耳,所有人离开床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厚重感,瞬间压过了监护仪刺耳的尖叫。苏沐几乎在同一秒,就将除颤电极递到了他掌心,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橡胶手套,只触到一片冰凉与干燥。
“Clear!”
随着一声指令,电流瞬间穿过患者胸腔,患者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像被风暴卷抛回甲板的鱼。监护仪上的波浪线先是短暂拉直,紧接着骤然扭曲——窦性心律,62次/分。抢救室里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那口憋在胸口的气在空调口下凝成白雾,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仪器平稳的嗡鸣。
凌辰抬眼时,目光恰好掠过苏沐胸前的名牌——“急诊科 苏沐”。他记得这个名字:三分钟前递器械时,她的手没有半分迟疑;电击的瞬间,她还悄悄用另一只手护住了患者的输液管路,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术后血肿。那个动作小得几乎没人注意,却替他省去了一场潜在的麻烦。他暗自想着,这是一双天生就属于抢救室的手。
苏沐也在打量凌辰。他的手术帽压得很低,几缕碎发从边缘探出来,被无影灯照得泛着冷银色的光;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瞳仁深得像刚被冰水冲洗过,所有情绪都沉在眼底,看不到一丝波澜。这双眼睛让她忽然想起哥哥牺牲的那夜——当时哥哥戴着消防服头盔,头盔下的眼睛被高压火光映得发亮,同样是将恐惧深深压进不见天日的深海里。那一刻,苏沐的胸口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像被悄悄施了一次低能量除颤,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心室提前收缩,一阵闷痛蔓延开来。
“血压80/50,仍偏低,准备推注多巴胺20毫克。”凌辰的声音将苏沐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她转身去抽药,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治疗车,“哐当”一声在安静的抢救室里格外清晰。她低声骂了句“笨”,身后却传来极轻的两个字:“小心。”那音量介于气流与心跳之间,轻得让她几乎以为是幻觉。
玻璃安瓿在苏沐指腹间断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冬夜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20毫克多巴胺被缓缓抽进注射器,她轻轻弹了弹针壁,排出里面的空气——0.2毫升的气泡缓缓升起、破裂,像一声无人应答的求救。当药物推进患者静脉的瞬间,监护仪上的血压曲线终于开始抬头,凌辰眉间那道几乎不可见的褶痕,也随之慢慢抚平。苏沐将空针丢进锐器盒,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仍在加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持续做着心外按压,一下、两下,节奏陌生,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欣快。
“准备送导管室,通知介入组,十分钟内到位。”凌辰摘下手套,团成一团,精准地抛进污物桶。他转身对麻醉师低声交代术后镇痛方案,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舒芬太尼0.1微克/公斤,右美托咪定维持,防止交感风暴。那些专业词汇像细小的冰晶,在空气里轻轻撞击,又无声地融化在仪器的嗡鸣中。
苏沐站在床尾,握着便携式监护仪,看着凌辰俯身给患者固定桡动脉穿刺部位。那一刻,无影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浅的阴影,竟像手术刀片背面难得一见的温柔弧度。她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冲动:想伸手碰一碰那道阴影,确认它是温热的血肉,而非冰冷的金属。可指尖刚要抬起,理智便瞬间回笼——那是禁区,就像手术时的术野、无菌的台面,任何越界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感染”。
转运床的轮轴滚动起来,患者被缓缓推出抢救室。走廊的顶灯一盏盏从眼前掠过,像电影胶片上连续的白帧,模糊了时间的痕迹。凌辰走在最前面,背影被灯光拉得修长,白大褂的下摆轻轻扬起,露出里面深蓝色的裤脚和白色的crocs鞋。苏沐跟在后面,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这是护士对医生惯有的“安全距离”,足够随时递上所需器械,也能在意外发生时及时后退避让。可今天,这三步却像一条被拉长的缝合线,每一次呼吸都在轻轻扯动针脚,带来一阵隐隐的疼。
电梯门合拢的前一秒,凌辰忽然回头,目光穿过狭窄的门缝,精准地落在苏沐脸上。那一瞬间,苏沐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瓣膜开合的声音:“嗒——”,清脆得像7-0聚丙烯线打结时,镊子轻触金属托盘的声响。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从1跳到8,灯光熄灭,走廊重新陷入寂静。苏沐仍站在原地,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口罩里的热气将睫毛蒸得潮湿。胸口那条无形的缝合线,似乎悄悄松了一针,有什么东西正带着温热的、含氧的、无法命名的温度,快要从缝隙里漏出来。
回到护士站时,电子钟的数字指向03:47。苏沐拿起桌上凉透的咖啡,一口喝干,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肾上腺素推入静脉,让血压瞬间有了一丝回升。她翻开护理记录,却发现手指在微微发抖——0.9%氯化钠、5%葡萄糖、肝素钠,那些熟悉的剂量数字在眼前不停浮动,怎么也无法聚焦。耳边反复回响着凌辰那句“Clear”,像除颤仪充电时越来越高的嗡鸣,震得鼓膜发疼。
同事小林推着一车新开封的输液器走过,随口问道:“沐沐,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苏沐抬手摸了摸额头,掌心冰凉,脸颊却滚烫——这是典型的交感兴奋症状:心率上升、外周血管收缩、汗腺分泌增加。脑海里自动蹦出这些医学名词,却找不到任何办法缓解这场突如其来的“不适”。
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像一块铺展开的无菌单,将城市所有的声响都隔绝在外面。苏沐忽然明白,方才那场抢救,被电击的不只是患者,还有她自己。那股无形的电流沿着视线、指尖、声音,悄悄窜进她的心室,留下一道隐秘的灼伤。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内里的电生理路径却已改变,随时可能诱发新的节律失常。
04:00,交接班准时开始。苏沐将患者的去向、用药剂量、皮肤完整性一一交代清楚,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指甲却悄悄掐进了掌心。交完班后,她拐进楼梯间,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摘下了口罩。头顶的灯管不停闪烁,像接触不良的监护仪屏幕,忽明忽暗。她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开始深呼吸——吸气两秒,屏气两秒,呼气四秒,反复五次后,终于将心率降到了100次/分以下。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科室群发的消息:“导管室手术顺利,患者血流TIMI 3级,感谢急诊兄弟姊妹支援!”苏沐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又很快强行拉平——就像在心电图纸上发现一个漂亮的正常窦律,却不敢大声欢呼,生怕惊动了潜伏在暗处的早搏。消息的最后,是凌辰的回复,只有两个字:“收到。”
这两个字冷冽又简洁,像苏沐后来偶然看到的,他从手术服口袋里掏出的那枚薄荷糖——银色的包装,边缘锋利,含在嘴里却能渗出清凉的甜。苏沐把手机塞回口袋,舌尖不自觉地抵住上颚,仿佛真的尝到了那股味道:冰凉中带着一丝温度,苦涩后又有悠长的回甘。
就像一场刚刚开始的心外手术,无影灯已经亮起,刀口尚未划下,她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被悄悄“除颤”过的心,正沿着新的传导通路,发出陌生却坚定的跳动声——那是属于窦性心律的、鲜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