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寂

大婚当日，整个京城仿佛被浸入了红色的海洋。

从紫禁城到新赐的固伦公主府，十里长街尽铺红毡，仪仗煊赫，旌旗招展。

大红喜字灯笼高悬于每一处檐角，皇家乐队的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与百姓的欢呼道贺声交织在一起，极尽天家富贵与盛世荣光。

这是嫡出公主才有的至尊体面，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帝后对这位幼女的无边宠爱。

翊坤宫内，却与外界的喧天热闹形成对比。

小燕子——爱新觉罗·燕宸，身着繁复华美的吉服端坐镜前。

大红色的嫁衣上用金线缂丝绣着翱翔的凤凰与缠枝牡丹，袖口与领缘镶嵌着无数颗圆润的东珠，头戴沉甸甸的镶宝朝冠，流苏垂落，华贵不可方物。

但她那张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小脸，此刻却蔫蔫的，任由宫女们为她上妆，毫无喜色。

紫薇格格坐在一旁，看着她，柔声笑道：“我们的小燕子，今天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这满京城的姑娘，怕是都要羡慕你了。”

小燕子撇撇嘴，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华丽的自己，闷闷不乐地抱怨：“羡慕什么呀？紫薇，你看看我，都要嫁人了，却连那新郎官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这算什么事嘛！哪像你和尔康，两情相悦，多好呀……”她越说越委屈，“说什么文武状元，听起来就古板无趣！不是五大三粗的武夫，就是弱不禁风的书呆子！我想嫁的，是能仗剑走天涯、救百姓于水火的大英雄！才不是什么只会读书考试的状元郎呢！”

紫薇忙安慰道：“快别胡说。皇阿玛和皇额娘为你千挑万选的人，定然是极好的。

我听说那永琪公子容貌俊朗，气度不凡……”

小燕子压根没听进去，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会儿担心未来夫婿其貌不扬，一会儿又觉得他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思绪纷乱。

末了，她竟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唉，说起来，那个状元也挺可怜的，就这么被指了婚，他怕也是不愿意的吧……”

吉时到，隆重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和皇家仪仗的簇拥下，公主凤舆起驾，浩浩荡荡前往公主府。所有礼仪皆按最高规制进行，繁琐而庄重。拜天地，拜君父（皇帝皇后受礼），夫妻对拜。每一道程序都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礼法。

因是公主下嫁，许多民间习俗有所简化，但掀盖头这一环节依旧保留。在布置得喜庆奢华的洞房内，永琪手持一柄玉如意，在命妇的指引下，轻轻挑开了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精心妆扮过、明艳不可方物却又带着明显别扭和好奇的脸庞。永琪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她？”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喜，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依礼完成后续仪式。

礼成后，作为额驸的永琪需外出招待宾客。新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留小燕子和她的贴身宫女明月、彩霞。

屋外的喧哗声隐隐传来，那是前来道贺的王公贵族和年轻权贵们在宴席上饮酒笑闹。

小燕子听着那声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从一大早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她一把扯下沉重的朝冠，撇撇嘴抱怨道：“吵死了！明明是我结婚，也不知道给我送点好吃的来，光知道他们自己喝酒快活！”她眼珠一转，拉着明月彩霞悄声商量：“好明月，好彩霞，快去，偷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拿点来！饿死我啦！”

而此时，在前院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气氛热烈。王公贵胄、年轻权贵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都在庆贺这桩皇家的喜事。

唯独有一人，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寂静气泡之中。

福尔泰独自坐在一隅不甚起眼的席位上。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如玉。

只是他那份天生的高贵气质中，此刻浸满了难以化开的忧郁，眼神沉静如水，却深藏着无人能见的波澜。

他无声地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辛辣的酒液入喉，却似乎比不上心头的苦涩半分。

他的目光偶尔不受控制地掠向那扇通往内院新房的垂花门，眸色愈发深沉。

他见不到她身披红妆的模样，那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美丽。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却从未想过，亲眼见证的会是她的婚礼，新郎却不是他。

一切，都阴差阳错。

当初，他初入宫廷，见固伦公主活泼灵动，如同照进他世界里的一束光。他心生好感，却因着皇后娘娘与令妃娘娘之间微妙甚至略显紧张的关系，而心存顾虑。

福家与令妃娘娘关系亲近，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而小燕子……却是皇后的女儿。

他深知，若他贸然向皇后开口求娶，不仅可能会被拒绝，更可能因为福家的“令妃党”色彩而触怒皇后，甚至给家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原想着，不必急于一时，待他与小燕子再多些相处，若果真两情相悦，或许……或许那份真挚的情感能超越派系的隔阂，届时他再拼尽全力，恳求皇后的成全。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紫薇认亲，真相大白。尔康与紫薇两情相悦，皇阿玛出于对夏雨荷的愧疚，当即点头应允了他们的婚事。

当他哥哥尔康激动而喜悦地跑来与他分享这桩“天大的喜事”时，他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他清晰地知道，皇上绝无可能允许福家尚两位格格，这于礼制不合，于朝局平衡更是不允。

更何况，小燕子是嫡出的固伦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她的婚事牵扯更广。他还没来得及挣破那层因后宫关系而生的无形枷锁，还没来得及向她表明心迹，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看着满堂刺眼的喜庆红色，听着耳边喧嚣的贺喜声，只觉得心如刀割。那欢快的唢呐声，听在他耳里，也只剩一片苍凉的呜咽。

他仰头，再次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慕、所有因时局而生的顾虑、所有刻骨铭心的遗憾，都深深地、无声地埋藏在这无人察觉的角落。这场盛大的婚礼，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