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骤然绷断时,整栋教学楼都晃了晃。谢俞把最后一支黑色水笔按进笔袋,金属卡扣弹回的轻响在喧闹中格外清晰。他起身时,手腕突然被一股温热的力道攥住了,带着点潮湿的汗意,不重,却让他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贺朝的指尖在发抖。
谢俞垂眸看过去,能看见对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还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的青白。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漫了进来,淌过贺朝的手腕,把那点颤抖照得无所遁形。
“谢俞,”贺朝的声音像是从砂纸磨过的管道里挤出来,哑得厉害,“等……等会儿走,行吗?”
周围收拾书包的哗啦声、同学间的笑闹声正潮水般退去。有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他们桌边跑过,带起的风掀动了谢俞摊在桌上的练习册页角。谢俞没立刻回答,只是转头看向贺朝——这人正低着头,额前那绺总爱翘起来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下颌线绷得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这副样子实在罕见。谢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袋边缘,想起上周篮球赛贺朝投进绝杀球时,还站在三分线外叉着腰笑,眼角眉梢都是张扬的得意。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看见贺朝这副像是要被审判的模样。
“嗯。”谢俞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贺朝的手明显松了半分,却没立刻松开。直到教室里最后一个值日生关灯离开,走廊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似的,慢慢松开了手。撤离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谢俞的手腕内侧,像有细小的电流“啪”地炸开,谢俞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细密的麻意。
“那个……”贺朝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谢俞在空荡的教室里踱步。他的步子迈得很小,肩膀绷得笔直,校服外套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课桌腿,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其实想了挺久的,从……从高二你转来那天起?不对,好像更早……也不是,就是……”
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让谢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很快压下去。平时在班里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贺朝,居然也会卡壳。谢俞靠在桌沿,抱着手臂看他在月光里转来转去,像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月光在贺朝的白色运动鞋尖投下小小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说重点。”谢俞提醒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正不合时宜地跳快了半拍。
贺朝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缓缓转过身来。这次他没再低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里面像是落满了碎星,连带着瞳孔都在微微发颤。
“谢俞,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怕被谁打断似的,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说完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倏地垮下来一点,紧张地盯着谢俞的脸,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自己的气息太重,会吹散什么重要的东西。
谢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看着贺朝泛红的耳尖——那点红从耳廓一直蔓延到鬓角,像被晚霞染过似的。又看向他攥得发白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这让他忽然想起去年运动会,贺朝跑完三千米冲过终点线时,也是这样红着脸,大口喘着气,却非要把那块沾着汗的铜牌塞进他手里,说“给你,小朋友,哥哥赢的”。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现在却突然懂了,有些笨拙的热情,其实藏了很久。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贺朝见他半天没说话,急得往前跨了半步,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真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然我总觉得憋着难受,上课想,做题想,连晚上睡觉都……”
“贺朝。”谢俞忽然开口。
贺朝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磁带,瞬间闭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猫,紧张地等着下文,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谢俞站直身体,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眼底清晰的笑意。“你刚才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贺朝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几秒才结结巴巴地说:“就……就你第一次跟我抢最后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时候,在学校后街的书店里,你把书举得老高,我跳起来都够不着,那时候觉得……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谢俞想起那回事了。
那天是周六下午,书店里挤满了补课的学生。最后一本物理压轴题集被他先拿到,转身要走时,贺朝突然从后面冒出来,伸手就抢,说“这本我先看到的”。两人在狭窄的过道里吵了半天,他仗着个子稍矮动作灵活,把书举过头顶绕着书架跑,贺朝在后面追得团团转,最后急得直接把他堵在角落,却又没真的动手抢,只是红着脸瞪他,像只炸毛的狮子。
最后还是他赢了。回去的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时却只看见贺朝假装看街边的奶茶店招牌,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原来那时候就开始了。
“那本练习册,”谢俞忽然说,视线落在桌角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物理题集上,“后面有几页我写了笔记,明天借你看?”
贺朝彻底懵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有两个问号直接刻在了瞳孔里。“啊?”
谢俞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贺朝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是橘子味的,和自己用的薄荷味完全不同,却意外地不讨厌。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贺朝滚烫的耳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对方耳朵里:
“我的意思是,贺朝,我也喜欢你。”
贺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瞳孔里点燃了烟花,从一点星火炸开成漫天璀璨。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肩膀不再紧绷,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却又因为太过激动,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他猛地抓住谢俞的手腕,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指腹反复摩挲着谢俞的皮肤,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真……真的?”他的声音还在发颤,尾音飘得老高,“你没骗我?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谢俞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月光落在他扬起的嘴角上,漾开一圈温柔的光晕。“你觉得我像是会骗人的人?”
贺朝猛摇头,又猛地点头,最后干脆把谢俞的手抓得更紧,指节都泛白了,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那……那我们现在是……”
“嗯。”谢俞应了一声,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
就是你想的那样。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月光静静地淌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贺朝看着谢俞眼底的笑意,忽然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那些憋了两年的话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那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饭?你上次说好吃的那家豆浆油条,在巷口第三家,我去排队。”
谢俞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已经灭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贺朝走得很慢,步子放得又轻又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时不时偷偷偏过头看谢俞,月光落在谢俞的侧脸,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抿紧的嘴角,每一个线条都好看得让人心颤。
走到校门口时,谢俞停下脚步:“我家到了。”
贺朝“哦”了一声,手却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没松开的意思。“那……明天见?”
“明天见。”谢俞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转身要走,又被贺朝叫住。
“谢俞!”
他回头,看见贺朝站在路灯下,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笑意,像要从声音里漫出来。“晚安。”
谢俞的嘴角弯了弯:“晚安。”
转身走进楼道时,谢俞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里好像还残留着贺朝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他走到二楼的窗户边,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贺朝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做什么幅度很大的动作。直到看见他的影子出现在窗户上,贺朝才猛地转过身,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像个得到糖的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背影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白色校服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
谢俞靠在窗沿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原来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喜欢着,是这样的感觉。像夏夜里突然吹来的凉风,带着草木的清香,猝不及防地钻进心里,让人忍不住想把这瞬间攥紧。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谢俞刚走到楼下,就看见贺朝背着书包站在老槐树下。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手里拎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杯豆浆和一叠油条,热气透过塑料袋漫出来,在他手背上凝出细小的水珠。
看见谢俞,贺朝眼睛瞬间亮了,像揉进了晨光,几步就跑了过来,把早餐往他手里塞。“快吃,还热着呢!我五点半就去排队了,老板说这是第一锅刚炸好的。”
谢俞接过袋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贺朝的耳尖“唰”地红了,谢俞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烫的指尖,也没说话。
晨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脚边。贺朝看着谢俞低头咬了一口油条,嘴角沾了点金黄的碎屑,忍不住伸手想帮他擦掉,手伸到一半又猛地停在半空,紧张地看着谢俞,像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
谢俞抬眼时正好撞见他这副样子,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傻站着干什么?走了。”
“哦,好!”贺朝立刻跟上,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书包带随着动作一颠一颠的。
两人并肩走在上学的路上,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脚下慢慢叠在一起。豆浆的甜香混着青草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贺朝偷偷看着身边的人,心里像揣了颗融化的水果糖,甜得快要溢出来。
他想起高二第一次在开学典礼上见到谢俞。那时谢俞刚转来,站在主席台旁边的阴影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得像冰。班主任让他做自我介绍,他也只说了句“谢俞”,就再没多余的话。
那天贺朝坐在台下,看着他转身走下台时挺直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人好像只没睡醒的猫,看着冷淡,说不定撸顺了毛会很软。
后来他总爱找谢俞的麻烦。故意在他睡觉的时候讲笑话,抢他的作业本看,在体育课上非要跟他一组……每次谢俞皱着眉瞪他,说“贺朝你有病”时,他心里都会偷偷乐——至少这人愿意理他了。
他知道谢俞晚上要去打工,早上总是踩着点进教室,所以每天故意比他早到十分钟,把他的桌子擦干净,在他抽屉里塞颗糖。知道谢俞不喜欢喝学校的桶装水,就每天从家里带瓶凉白开,放在他桌上,假装是顺手多带的。知道谢俞物理好,就故意找最难的题去问他,哪怕自己早就会了,也想多看他几眼认真解题的样子。
这些小心思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发了芽,直到今天早上,终于在晨光里开出了花。
“对了,”贺朝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谢俞,“这个给你。”
是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圆滚滚的,在晨光里闪着光。谢俞接过来,指尖捏着糖纸转了转。“什么糖?”
“橘子味的,”贺朝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妈昨天买的,我觉得挺好吃的。”
其实是他跑了三家小卖部才找到的橘子味硬糖,因为谢俞上次说过,他不喜欢太甜的软糖。
谢俞没说话,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橘子的清香在舌尖漫开,甜度刚刚好。他看着贺朝紧张地盯着他的样子,忽然说:“下次不用去那么早买早饭。”
贺朝愣了一下:“啊?”
“我不饿。”谢俞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贺朝的脸瞬间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哦……好。”
两人走到学校门口时,正好遇见周大雷和几个男生。周大雷看见他们走在一起,眼睛瞪得像铜铃,凑过来撞了撞贺朝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朝哥,你们俩怎么一起走?”
贺朝刚想说话,就被谢俞抢了先。“路上碰到的。”谢俞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径直走进了校门,没回头。
贺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慌,赶紧跟上去,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你……你不想让他们知道?”
谢俞侧过头看他,晨光落在他眼里,漾开一点笑意。“不想被围观。”
贺朝瞬间懂了,心里的那点慌像被风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甜丝丝的暖意。“知道了,小朋友。”他笑着说,故意把“小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
谢俞没理他,却悄悄放慢了脚步,和他并肩走进了教学楼。
白天的课过得像按了快进键。贺朝盯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的谢俞。看他低头记笔记时挺直的背,看他转笔时灵活的手指,看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声音清亮地说出答案。
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被放大了,清晰地刻在贺朝的脑子里。
课间操的时候,贺朝被周大雷拉着去打篮球。他站在球场边,心不在焉地拍着球,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站在队伍末尾的谢俞身上。谢俞没像其他人那样打闹,只是安静地站着,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朝哥,发什么呆呢?”周大雷把球砸到他怀里,“快传球啊!”
贺朝回过神,把球传出去,眼睛却还是黏在谢俞身上。忽然,谢俞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他的视线。贺朝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转身投篮,结果球砸在了篮板上,弹了回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哈哈哈!”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贺朝摸着头,有点狼狈地看向谢俞,却看见他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扬着,眼里盛着细碎的笑意,像落满了阳光。
那一刻,贺朝觉得头上的疼都不算什么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午休的时候,贺朝拿着饭盒走到谢俞的座位旁。“一起去食堂?”
谢俞正在写题,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去,我带了面包。”
“面包哪有食堂的糖醋排骨好吃?”贺朝把饭盒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有一大块糖醋排骨,油光锃亮的,“我特意让打饭阿姨多给的,分你一半。”
谢俞看着他眼里的期待,没再拒绝,把面包收了起来。
两人坐在教室里吃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子上,把排骨的影子拉得很长。贺朝看着谢俞小口小口地吃着排骨,嘴角沾了点酱汁,忍不住递过去一张纸巾。“嘴角有东西。”
谢俞接过去擦了擦,耳尖有点红。“谢谢。”
“不客气,”贺朝笑得像偷到糖的狐狸,“男朋友服务,应该的。”
谢俞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
贺朝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心里甜得冒泡。原来喜欢一个人,得到回应的时候,连阳光都变得特别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