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烤裂大地,林溪戴着顶磨毛了边的旧草帽,裤腿高高挽过膝盖,正弯腰在玉米地里锄草。汗珠子顺着她晒成小麦色的脸颊往下滚,砸进干渴的土里,瞬间没了踪影。
来小河村插队快半年,她早已不是那个初来时皮肤白皙、手脚生疏的城里姑娘。如今锄头挥得利落,庄稼活儿摸得门清,更是村里孩子们唯一的老师。日子清苦,她却像田埂边的野草,坚韧地扎下了根。
“林老师!林老师——”
地头传来几声急促又带着哭音的喊叫。林溪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眯着眼望去。是学生二妞和小石头,两个小家伙跑得跌跌撞撞,小脸上满是惊慌。
林溪“慢点跑,别摔着!咋了?”林溪心里一紧,扬声问道,嗓子因干渴而沙哑。
“徐、徐先生……”二妞喘着大气,话都说不利索,“倒在河边了!咳、咳得好吓人……”
林溪心口猛地一沉。
徐必成。
她扔下锄头,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迈开腿就跟着孩子们往河边跑。田埂狭窄,她跑得急,脚下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河滩边稀拉拉围了几个吓傻的孩子。浅水处,一个人影瘫软在那里,半身浸在水中,浅灰色的旧衫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清瘦的轮廓。他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阴影,即使昏迷,单薄的胸膛仍因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起伏,发出破碎不堪的呛咳声,仿佛连心肺都要呕出来。
村里人大多躲着徐必成。他那个身子,风一吹就倒,都说他活不长,是累赘,沾上就没好事。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林溪记得,刚来时那个黄昏,她教孩子们唱“北京的金山上”,一回头,就见破旧教室窗外,他安静地倚着门框听着。夕阳余晖将他过分俊秀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眼神清澈却盛着落寞。见她出来,他像是受惊般微微退后,掩口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颊泛起窘迫的红晕,低声说了句“老师唱得好”,便匆匆离去,背影清瘦得让人心头莫名一酸。
从那以后,她总会下意识地多留意这个被孤立的年轻人。
林溪拨开孩子们,几步踏进微凉的河水里,蹲下身。河水浸湿了她的裤腿,她也浑然不顾
林溪“散开些,让他透气。”她声音沉稳,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熟练地托起徐必成的后颈和肩膀,让他侧过身,避免呛咳,一下下力道适中地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展开是几片晒干的薄荷叶,小心地塞到他微张的唇间。
林溪“徐必成,”她低声唤,手指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河水濡湿的黑发,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意,“嚼一嚼,会好些。”
手下冰凉的身体颤了颤,徐必成眼睫剧烈抖动,缓缓睁开。瞳色偏浅,像蒙了层水光的琥珀,此刻因痛苦而泛红,氤氲着迷茫。看清是林溪,他虚弱地牵了下嘴角,想说什么却引来更猛的咳嗽,只得顺从地含住薄荷叶,艰难咀嚼。
清凉的气息稍稍缓解了喉间的痉痒。他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却因无力再次滑倒。林溪的手臂稳稳托住他,那手臂并不粗壮,甚至因长期劳动而显得纤细,却异常有力。
徐必成“……又……劳烦你了,林老师。”他声音低哑破碎,带着咳后的喘息,语气里是惯有的疏离和一丝窘迫。
林溪“别说话,”林溪蹙眉,看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泛青的唇,“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回去。”
徐必成尝试借她的力起身,但虚软的双腿使不上劲,大半重量倚靠在她身上。林溪没有丝毫犹豫,将他手臂绕过自己脖颈,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他大半个身子。
去他家的路不远,但扶着一个几乎无法行走的人,也走得艰难。徐必成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比看起来要高,骨架清瘦但毕竟是个男人。林溪咬咬牙,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和压抑的咳嗽,以及透过湿透薄衫传来的偏低体温。
他的家在小河村最西头,孤零零一座旧土坯房,矮土墙围出个小院,比别家更显破败。但院里却收拾得异常干净,墙角整齐晾晒着草药,散发淡淡苦涩清香,显示主人虽病弱却一丝不苟。
扶他进屋。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却整洁。一张土炕,一张旧桌,一把椅子,一个装满书的旧箱子,便是全部。她把他小心扶到炕沿坐下。
林溪“靠着歇会儿,我烧点热水。”林溪语气自然,走到灶台边舀水生火,动作麻利。
橘红火苗舔着锅底,映照她汗湿而认真的脸。
徐必成靠在炕头被垛上,微喘着气,看她在昏暗灶火前忙碌。她个子高挑,身形因劳动而挺拔匀称,挽起的袖口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有力。屋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偶尔压抑的低咳。
徐必成“林老师,”他忽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固执,“以后……别再管我了。”
林溪搅动热水的手一顿,没回头
林溪又说胡话
徐必成“村里……会说闲话,”他垂下眼睫,浓密睫毛掩盖住眸中情绪,“对你不好。我这么个……废人,不值得。”
徐必成抿着苍白的唇,不动。
林溪不多话,直接将碗沿抵到他唇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林溪“徐必成,我做事,只凭自己乐意。别人嚼什么舌根,我不管,你也别管。”
他抬眼望她。她背对门口光线,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怜悯或施舍,只有纯粹的、坚定的、甚至带点悍然的不在乎。
他沉默片刻,喉结微滚,终于就着她的手,小口将苦涩药汁咽下。睫毛轻颤着,偶尔抬起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
喂完药,林溪起身放碗。徐必成的目光落在她沾满泥点和河水、紧贴小腿的裤腿上。
徐必成“你的裤腿……湿了,”他迟疑着,声音低低,“河水凉,有淤泥……回去最好用热水好好洗洗,仔细受了寒或发炎。”
林溪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腿脚,又看向他。他眼神里带着种罕见的、近乎固执的关切。她心头一软,嘴角忍不住上扬
林溪知道了徐大夫
她很少笑。这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融,眼角眉梢都染上生动明亮的暖意。
徐必成看得怔住,苍白的耳根漫上一丝极淡的红晕,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林溪没留意,走到门口拿起小石头送回的锄头
林溪我走了,地里活还没完。晚上识字班,你来。”
门吱呀关上,屋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草药苦涩的清苦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属于她的、混合着汗味与泥土青草的气息,淡淡萦绕鼻尖。
徐必成缓缓躺倒,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昏暗光线下,他苍白的唇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屋外,林溪扛着锄头往回走,烈日依旧当空,她却觉得心头莫名松快了些。只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心里盘算着晚上识字班,得记得给他带件干爽旧衣裳,他那身湿衣服,怕是没得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