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暑气稍稍散去,小河村生产队队部那间最大的土坯房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
这里白天是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晚上则成了林溪给村里愿意学习的青年和妇女们开办的识字班。
林溪到得早,正拿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今晚要教的几个字——“劳动”、“光荣”、“丰收”。她的字迹清秀有力,和这个粗糙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陆续有人进来,大多是些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也有几个半大的小伙子。他们嘻嘻哈哈地找位置坐下,好奇地看着黑板上的字,低声交谈着。
林溪的目光不时瞟向门口。
直到识字班快开始,那个清瘦的身影才出现在门框边。徐必成果然来了。
他换了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蓝色旧褂子,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显得那张脸更加清俊出挑。他手里拿着那本边角磨损的《赤脚医生手册》,安静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几个正说笑的姑娘瞥见他,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有好奇,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村里关于他的闲话太多,即使他长得再好,也没哪个姑娘家真敢靠近。
徐必成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或者说早已习惯。他垂着眼,翻开手里的书,就着摇曳的煤油灯光,专注地看了起来。偶尔压抑不住低咳一声,便立刻用手握拳抵在唇边,偏过头去,极力压低声音,不想打扰任何人。
林溪见他来了,心下稍安,收回目光,拍了拍手
林溪好了大家安静,我们开始上课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自然的威信,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林溪教得认真,不仅教认字,还结合着字词意思,讲些简单的道理和生产知识。学员们听得津津有味。徐必成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望向讲台上那个身影。她挽着袖子,神情专注,眼神明亮,仿佛能驱散这昏暗教室里的所有晦暗。
课至中途,林溪让大家拿出本子练习写字。她走下讲台,巡视指导,自然地走到了最后一排。
她在徐必成旁边的长条板凳上坐下,看了一眼他手边的书
林溪还在看这个
徐必成徐必成合上书页,微微颔首:“嗯,多学一点,总没坏处。”他的声音依旧不高,但比下午在河边时好了许多。
林溪“有什么不懂的吗?”林溪问,目光落在他纤细却指节分明的手指上。
徐必成“暂时……还好。”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焰,“下午的事,多谢你。”
林溪“举手之劳。”林溪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教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夹杂着粗野的笑骂和不合时宜的口哨声。
教室里的学员们吓了一跳,纷纷停下笔,不安地望向门口。
刘强“哟!这么热闹?上啥课呢?也让咱哥们儿听听呗!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摇摇晃晃的身影堵住了教室门口。
是刘强和他那三两个狐朋狗友。刘强穿着件皱巴巴的仿军装,帽子歪戴着,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眼神浑浊地往教室里扫荡,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林溪身上。
林溪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个刘强,是村支书的侄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仗着点关系在村里横行霸道,之前就几次三番想凑近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都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她站起身,刚要开口,手腕却被人轻轻按住。
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力道却不容她起身。
徐必成不知何时也已站起,挡在了她身前半步的位置。他身形清瘦,比刘强还略高一些,此刻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沉静得吓人。
徐必成“强子,”徐必成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却异常清晰冷静,“识字班在上课,有事明天再说。”
刘强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他一向瞧不起的病秧子出头,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满嘴酒气
刘强“哎呦喂!我当是谁呢?徐必成?你个病痨鬼不好好在家躺着等死,跑这儿充什么大瓣蒜?滚开!老子找林知青探讨学习问题,关你屁事!”
他身后的混混们也跟着起哄嘲笑:“就是!弱不禁风的,还想学人英雄救美?”
徐必成面色更白了几分,唇抿得紧紧的,但脚步没有丝毫移动。林溪想上前,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徐必成“她没空。”徐必成的回答简单干脆,没有丝毫退让。
刘强“你他妈——”刘强被他的态度激怒,加上酒劲上头,猛地伸手就朝徐必成的胸口推搡过来!
就在刘强的手即将碰到徐必成的那一刻,徐必成突然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剧烈至极的咳嗽!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只手死死撑着桌角才勉强站立。
刘强的手僵在了半空,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这要是真碰一下,这病秧子当场咳死过去,他可脱不了干系。他脸色变了变,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
林溪立刻趁机上前一步,扶住徐必成剧烈颤抖的肩膀,抬头冷冷地看向刘强一行人,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林溪刘强!你想干什么?闹出人命你担待得起吗?!”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常年干活锻炼出的悍然之气,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刘强。教室里的其他学员也纷纷站了起来,虽然没说话,但无声地形成了一种压力。
刘强被林溪瞪得心里发毛,又见徐必成那副眼看就要断气的可怕模样,酒醒了大半,色厉内荏地嘟囔了几句脏话,指了指徐必成
刘强“行!你小子……你给我等着!”说完,悻悻地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林溪赶忙扶着徐必成坐回板凳上,给他倒水,轻拍他的后背
林溪“怎么样?要不要紧?是不是刚才气到了?”
徐必成借着喝水的动作,微微侧过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再转回头时,他依旧是那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呼吸稍缓,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轻轻摇头
徐必成“没……没事,老毛病。歇一会儿……就好。”
他的气息微弱,手指却似乎无意识地、轻轻搭在林溪扶着他的手腕上,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林溪只觉得那凉意丝丝缕缕,竟不像往常那样让她觉得担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感觉。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轻颤的睫毛,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林溪“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语气放缓,“下次别这样强出头,刘强那种人,不值当。”
徐必成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他看着她,很轻地说了一句
徐必成“不能让他扰了你上课。”
林溪微微一怔。
这时,前面的学员好奇地回头看过来,带着关切的目光。林溪回过神来,站起身,对大家说
林溪“没事了,一点小插曲。我们继续上课吧。”
她重新走回讲台,拿起粉笔,只是转身写字时,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教室最后排,徐必成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重新拿起那本医书,只是许久,那一页都未曾翻动。煤油灯的光芒将他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拉得长长的,似乎比平日里显得……坚实了些许。
窗外,蝉鸣依旧,月光如水,悄悄洒满寂静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