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夏日祭,是裹着糖衣的,喧嚣而滚烫的梦
空气里饱和着炒面的咸香,苹果糖的甜腻,和浴衣布料摩擦出的窸窣声响
各色灯笼连成一片暖光的海,将每个人的笑容都映得模糊而璀璨
我紧紧攥着哥哥的手
十三岁的他,身量已经开始抽条,比我高出小半个头
黑色的柔软短发(他还没开始留长发)衬得那双紫眸越发深邃,像盛下了整个夏夜的星河
他穿着深蓝色的浴衣,沉稳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唯有在我差点被人流冲散时,那猛然收紧的,带着薄汗的手心,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夏油杰忍,跟紧我
他的声音穿过嘈杂,清晰地落在我耳畔,是我最安心的锚点
我穿着母亲特意挑选的藏青色蜻蜓纹浴衣,白金色的长发依旧扎成高高的马尾,额前长长的刘海被夜风微微吹动
我知道周围有目光投来,窃窃私语着“那个女孩真漂亮”,甚至有小贩将女孩喜欢的亮晶晶饰品递到我面前
我早已习惯,只是更紧地挨着哥哥,仿佛他是隔绝一切误会的屏障
夏油忍哥哥,我要吃那个!
我指着金鱼糖,彩色的眼睛在灯笼光下流转着雀跃的光
夏油杰好
他牵着我过去,耐心地等待,付钱,然后将晶莹剔透的金鱼糖递到我手里
父母在不远处笑着看我们,空气中弥漫着平淡却真实的幸福
然后,我看见了“她”
在祭典边缘相对昏暗的一棵柳树下,一个穿着浅紫色浴衣的女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的悲伤在那片欢腾的海洋里,像一个突兀而寂寞的漩涡
我的心口被轻轻揪了一下
那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共情瞬间攫住了我
她看起来那么难过,那么需要一张纸巾,或者一句轻声的问候
夏油忍哥哥,等一下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着的,温暖的手
夏油杰忍?
哥哥的声音带着疑问
但我已经抽出了被哥哥握得有些汗湿的手,从浴衣袖袋里摸出一张印着可爱兔子图案的纸巾,向着那片阴影小跑过去
松开哥哥的手,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像主动剪断了系着安全绳,放任自己飘向未知的深渊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
夏油忍那个……您还好吗?需要纸巾吗?
女人闻声抬起头
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只看到她哭得红肿的双眼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我过长的金发,因为刘海下那双在暗处也微光闪烁的彩色瞳孔,因为浴衣和过于清秀的轮廓
她显然,也将我误认为了女孩
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悲伤奇异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混合着惊艳与某种疯狂决绝的光芒
无名群众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
她的声音沙哑,伸出手,却不是来接纸巾
那只手快得超乎想象,冰冷得像铁钳,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还在哭泣的柔弱女子
夏油忍唔?!
我惊骇得刚要呼救,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已经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一股刺鼻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涌入
我的挣扎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浪花都未曾溅起,意识便迅速被沉重的黑暗吞噬
最后的视野里,是远处璀璨却迅速模糊的灯笼光海,是人群中哥哥猛然转过来的,写满惊惶的侧脸轮廓,是他那双骤然收缩的,我再也无法看清的紫色眼眸……
世界天旋地转
喧闹的人声,祭典的音乐,像被浸入水中的磁带,扭曲,变调,最终彻底寂静
我的兔子纸巾飘落在尘埃里,被一只匆忙的,不属于任何熟悉之人的脚踩过
金鱼糖从无力松开的手中掉落,碎裂成晶莹的,如同泪滴般的碎片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拖拽着,塞进某个狭小黑暗的空间
引擎发动的声音沉闷地响起,隔绝了整个世界
哥哥……
意识彻底沉入虚无之前,只有这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恐慌和蚀骨的悔恨
我弄丢了……我的锚
……
(夏油杰视角)
我松开了他的手
那是我此生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罪
其代价是此后经年,我灵魂永无止境的荒芜
夏日祭的喧嚣,在此刻看起来,是一场色彩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光怪陆离
提灯的光晕是漂浮的暖橘色气泡,捞金鱼的水盆里碎裂着千万点粼粼的金红,苹果糖的甜腻香气与烤鱿鱼的焦香在燥热的空气里缠绵,勾兑出一种近乎虚假的繁荣
人潮是温热的,粘稠的河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哗
而忍,我的忍,是这片混沌流光中最清透的一笔
十二岁的少年,白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几缕碎发被夜风拂过染着霞彩的侧脸
他穿着藏青色的浴衣,上面缀着细小的,银色的蜻蜓纹
那双彩色的瞳孔,倒映着所有的灯火,比任何摊位上的琉璃制品都要璀璨,闪烁着纯粹而好奇的光
他一直紧紧跟着我,温热的小指勾着我的小指,是一种全然的,甜蜜的依赖
他的声音清亮,像不断敲击的琉璃盏,在我耳边絮絮说着
夏油忍哥哥,我要吃那个!
我应着他,掌心包裹着他微凉的手指,觉得拥住了全世界最易碎的珍宝
是的,珍宝
我深知他的与众不同,那份剔透的纯真与近乎妖异的美丽,总引得旁人侧目
所以我总是看着他,用我十三岁所能拥有的全部警惕与力量,为他隔开一切潜在的纷扰与危险
直到那一刻
烟火尚未升空,人声鼎沸到了顶点
就在这一片鼎沸之中,他忽然拽了拽我的手指
夏油忍哥哥,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彩色的眼睛望向人群边缘某个昏暗的角落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个穿着淡紫色浴衣的女人,独自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阴影里,背对着热闹,肩膀微微抽动
她在哭泣
但那与我们无关
可他的脚步钉在原地
夏油杰忍?
那双虹膜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柔软的痛苦
不安像细小的冰针,猝然刺入我的心脏
可他已松开了我的手
那温热的,依赖的触感骤然抽离,晚风吹过骤然空落的指尖,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凉意
他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周遭的灯火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不谙世事的美,像夜昙无知无觉地绽放,却不知晓黑夜深处潜藏的危险
他像一尾灵巧的银鱼,倏忽间便滑入了人群的河流,朝着那片阴影游去
我看着他白金色的发顶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看着他停在那个女人面前,俯下身子,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女人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他
一秒,两秒……
我只是短暂地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开始吆喝的山芋摊,估算着买一份回来,他应该会喜欢那甜糯的味道
再回首
柳树下,空无一人
只有浓重的阴影,沉默地匍匐在那里
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哭泣过
仿佛从未有一个白金色头发的少年,带着他彩虹般的眼瞳,走向那片阴影
时间,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撕裂
夏油杰忍?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粗粝的沙石摩擦过喉咙
没有人回应
人群的欢笑,摊贩的叫卖,三味线欢快的乐曲……
所有声音骤然退潮,变成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衬得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声,震耳欲聋
夏油杰忍!
我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柳树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冷漠的嘲弄
地面上,只留下那块碎成渣的金鱼糖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掉落的木屐,甚至没有一丝残留的温度
他不见了
我的忍
我的彩虹
我的光
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热闹之中,在我松开他手的须臾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夏油杰忍——!!!
我嘶吼着他的名字,声音劈裂在喧腾的空气里,像绝望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我发疯般地在周围寻找,抓住每一个穿着藏青色浴衣的人查看,推开一重又一重陌生而茫然的脸孔
人们用惊疑,诧异,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神看着我这个失态的少年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那抹白金色,那片彩色,彻底消失在了人海的洪流与夜晚的漆黑胃囊之中
而就在这时
“咻——嘭!”
第一朵硕大的烟火,恰好在此时蹿上漆黑的夜幕,轰然绽开
极致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每一张仰起的,洋溢着幸福与惊叹的脸庞,照亮了这场人间至盛的欢宴
金灿灿的菊,红艳艳的椿,紫莹莹的藤……
绚烂的光雨纷纷扬扬地洒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
残酷无比
它们倒映在我骤然空洞的紫色眼瞳里,却点不亮一丝一毫的光彩,只像是一场盛大无比的葬礼上,徒然绽放的虚妄礼花
世界在我周围喧嚣着,庆祝着,色彩浓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可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色彩尽褪
只剩下永夜
我弄丢了他
在全世界最热闹的地方,我弄丢了我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