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消毒水气味渐淡,阳光逐渐温暖的病房里,终于开始重新缓慢地流动
像解冻的溪流,带着细微的,冰冷的碎裂声,但终究是开始流动了
我的手指,那十根曾血肉模糊,承载着极致痛楚和屈辱的指尖,终于缓慢地,顽强地,长出了新的指甲
粉色的,柔软的,带着一种近乎稚嫩的脆弱
它们还很薄,微微凹陷,按压时能感到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无力感,仿佛在提醒我那被连根拔除的过往
但它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覆盖住了那些狰狞的伤口,像初春覆盖荒原的极薄新绿,微小,却意味着生机的回归
母亲每次帮我修剪这些过于柔软的指甲时,都会红着眼眶,极力忍住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大手有时会无意识地攥紧,又强迫自己松开
他们的悲伤和小心翼翼,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我,让我感到安全,却也感到窒息
哥哥不一样
他的悲伤是沉静的河流,表面平静,深处汹涌
但他从不把那种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加诸我身
他看向我时,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沉稳的决心
他开始教我手语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拿来一本彩色的图册,封面画着微笑的人像和清晰的手部动作
他坐在我床边,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你好”的图案,然后抬起手,缓慢地,清晰地向我演示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眼睛看着我,用动作引导我
他的目光里有鼓励,但没有逼迫,像在等待一只受惊的小鸟,自己决定是否要跳上指尖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手
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曾经牵着我走过祭典喧嚣的人群,曾经擦掉我的眼泪,最终,也穿越了三年的时光和绝望,将我从那片粘稠的黑暗里重新捞回人间
我的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沉静的紫色眼眸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但不再是那令人恐惧的、充斥着尖叫和殴打预告的死寂,而是一种……
充满耐心的等待
很久很久
久到阳光在床单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我那双依旧无力,缠着细小绷带的手
手指笨拙地模仿着记忆里的动作
它们颤抖得厉害,像风中瑟瑟的幼蝶翅膀,软弱而不听使唤
失败了
手指软塌塌地垂下
哥哥没有丝毫的不耐
他只是再次缓慢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
一遍,又一遍
像春风化雨,无声地浸润着干涸皲裂的大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手语课成了我们之间沉默的仪式
他从最简单的词语开始
“谢谢”,“对不起”,“爸爸”,“妈妈”……
还有,“哥哥”
当他第一次比划出“哥哥”的手势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微小却坚定的期待
然后,我再次抬起手
这一次,手指似乎凝聚了多一点点的力气
我努力回忆着那个动作,模仿着
双手掌心朝向自己,手指自然并拢,拇指轻贴食指根部,形成类似“手枪”的手势
将双手举至头部两侧,同时向斜下方缓慢移动,直至手臂自然下垂到腰部附近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扭曲
但哥哥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暗夜里骤然点燃的星辰,所有的光芒都汇聚成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的喜悦和鼓励
他重重地点头,对我比出一个“很棒”的手势
一种微弱的,几乎陌生的暖流,从那被恐惧冻结的心湖最深处,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丝
我开始更努力地学习
那些沉默的手势,像一把把小小的钥匙,试图打开我自我封闭的牢门
它们不需要声音,它们安全
手指的每一次屈伸,每一次交汇,都在无声地构建一种新的,不会招致伤害的表达
哥哥教得越来越用心
我们的病房里,时常只剩下手指在空气中轻柔划动的细微声响,和彼此交汇的目光
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父母已经回去休息,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窗外的樱花树已经绽开了细小的花苞,在月光下勾勒出朦胧的影
他刚刚教我比划了“想念”
我看着他被月光柔和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温柔的紫色眼睛
这三年来无数个日夜的恐惧,绝望,还有那从未真正熄灭的,萤火般的期盼,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喉咙依旧紧锁,发不出任何音节
但我抬起了手
手指依旧无力,动作依旧有些笨拙,甚至因为情绪的翻涌而微微颤抖
我先比划了“哥哥”
然后,是“我”
接着,是“好”
随后,是“想念”
最后,是“你”
五个简单的手势,连贯起来,却耗尽了我此刻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夏油忍【哥哥,我好想你】
月光无声地洒落,将我那生涩的,颤抖的手势映照得如同缓慢绽放的苍白花朵
哥哥整个人僵住了
他看着我,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那片紫色的星海仿佛被投入了巨石,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狂喜,铺天盖地的心疼……
无数复杂的情感在他眼中剧烈地翻涌,碰撞,最终凝结成破碎的水光,迅速盈满了眼眶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住我的手,而是将我整个人,极其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环抱着我,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我彻底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离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窝,烫得惊人
他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有压抑的,哽咽的气流声
我也伸出手,用那双刚刚比划出思念的,无力却重新开始感知世界的手,轻轻地,试探地,回抱住了他
月光静谧,樱花影疏
我们相拥在无声的洁白病房里,像两棵终于跨越了漫长寒冬,在伤痕累累的枝头绽出第一点新绿的树
语言死亡了
但有些东西,在指尖重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