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夏油忍第一人称视角）
世界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里
声音像水底的波纹，扭曲，模糊，失去意义
我能看见医生的嘴唇开合，看见护士温柔同情的眼神，看见父母红肿的眼眶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看见哥哥
我的哥哥，那双盛满了整个夏日星河又碎裂成寒冬永夜的紫色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他们都在发出声音
气流穿过声带，振动空气，形成音节，词汇，句子
我知道那是在关心我，在呼唤我的名字
“忍……”
“忍……”
可是，我的喉咙
我的喉咙是一座被彻底封印的坟墓
墓碑上刻着一条用鲜血和疼痛写就的铁律
发声，即毁灭
声带是完好的
医生这么判断
物理性的部件没有损坏
它只是……
被我的灵魂深处最恐惧的看守，死死地锁住了
钥匙早已被扔进那三年无尽的黑暗里，锈蚀，消亡
他们称之为“失语症”
一个冷静的，医学的术语
它轻飘飘地概括了所有……
概括了那些巴掌如何随着音节的响起而落下，那些拳脚如何因为一声呜咽而加倍，那些疯狂的尖叫和诅咒如何淹没任何试图从喉咙里逃出的细微声响
“说话等于被打”
这条定律不是被教导的，是被烙铁一遍遍，血肉模糊地烫进骨髓里，刻进神经元每一条突触的连接里的
它成了比呼吸更本能的禁忌，比心跳更原始的恐惧
于是，声音死去了
在我之内
我成了一个安静的容器，盛装着过期的恐惧，凝固的疼痛，和一个再也发不出任何回响的空洞
可他们看着我，尤其是哥哥，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起……
从前
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那个被河水带来的，拥有彩色眼睛和太阳颜色头发的小话唠
那时的世界，是一首永远喧闹，永远色彩饱和的儿歌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发现急需宣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疑问需要答案，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喜爱渴望表达
语言是我伸向世界的，无数只迫不及待的小手
夏油忍哥哥！看！云朵像棉花糖！
夏油忍妈妈妈妈，蝴蝶为什么有翅膀？
夏油忍爸爸，再举高一点！我要碰到天空啦！
夏油忍今天幼儿园的小友给了我一颗糖，甜甜的！哥哥你也尝尝！
话语像欢快的溪流，永不枯竭地从我口中涌出
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闪烁着好奇和生命最初的光泽
我是那么依恋那些振动从喉咙升起，穿过唇齿，变成声音的感觉
那感觉是活着，是被听见，是被世界温柔地接住
我的声音，曾经是连接我与所爱之人的，最明亮的桥梁
而现在
桥梁断了
不是坍塌于外部的水流冲击，而是从内部，被最深的恐惧一寸寸腐蚀，瓦解
我张开口，气流试图上升，声带试图模仿记忆里的振动
可是，就在那微弱的气息即将触碰出口的那一刻
“啪——！”
无名群众闭嘴！不准出声！
无名群众为什么你要说话？！为什么？！
幻听般的巴掌声和尖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扼杀一切企图
喉咙猛地锁紧，胃部抽搐，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柱爬升
那即将成型的声音碎成粉末，只剩下无声的窒息感，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看，我又差点犯错了
不能说话
说话会带来疼痛
说话会招致毁灭
说话会让那个疯狂的女人出现，会让那个恶心的男人皱眉，会让所有的“安全”假象瞬间崩塌
沉默是唯一的护甲
即使这护甲同时是囚笼
哥哥尝试了所有方法
他带来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绘本，用我记忆里他温柔的声线，一遍遍读着那些熟悉的故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安稳，像夜风抚过森林
他会在结尾停顿，期待地看着我，紫色的眼睛里有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呼吸的希冀
我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的位置即使包裹着纱布，依旧传来幻痛
我张了张嘴，那片沉重的，无形的玻璃再次落下，将我和他隔开
我只能低下头，避开他那几乎让我心碎的目光
他给我看我们以前的照片和录像
画面里的那个小金毛，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围着沉稳的黑发少年转个不停，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
我的彩色瞳孔注视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鲜活的自己
那个孩子……
是谁？
他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毫无负担地发出那么多声音？
他不害怕吗？
答案很简单，简单到让我想吐
他有爱
一阵尖锐的酸楚刺穿胸腔
那不是我的过去了
那是一个被我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的幻影
后来，哥哥不再试图让我开口
他只是坐在我身边，沉默地陪着我
有时他会握住我缠满纱布的手，非常非常轻，仿佛触碰一朵即将消散的云
他的掌心很暖
那温度透过纱布，一点点渗入我冰冷的皮肤，像一丝微弱的，试图穿越极夜冰原的阳光
他不再说“说点什么吧”，而是开始说很多很多话
说他这三年来如何寻找，说他学校的琐事，说天空很蓝，说窗外的樱花快要开了
他只是说，不再要求回应
他的声音像安全的背景音，慢慢环绕着我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艰难地试图修改我灵魂深处那条血腥的定律
他在试图告诉我
忍，你看，哥哥在说话
哥哥没有被打
哥哥是安全的
你说话，哥哥也会让你安全
可是……太晚了啊
那条定律太深了，深得如同深渊本身
它已经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每一次试图对抗它的冲动，带来的都是更汹涌的生理性恐惧和窒息感
我蜷缩在沉默的茧里
外面是世界温暖的光，和哥哥不曾放弃的，温柔的声音
我知道他在等我
等我破茧而出，重新用声音拥抱他
可是，作茧自缚的蛹，要如何确信，外面等待它的，一定是翅膀，而不是又一次足以致命的拍击？
我曾在声音里拥有全世界
后来，声音夺走了我的全世界
我15岁，我哥16岁
现在，我守着这死亡的寂静，而这寂静，是我唯一确认的，不会带来伤害的废墟
哥哥……
对不起
你的小话唠……
可能真的……
已经死在那个无声的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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