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纳兰性德《采桑子》

1955年冬

毛毛雨在贵州的山区里绕着，没个停歇的意思。重峦叠嶂中，夏昉之紧了紧身上的细棉布袄往山里走去。

这里的山路崎岖坎坷，湿泥滑腻黏脚，夏昉之满脚黄泥，前胸后背连脸颊都沾着污泥，显见他在路上已经摔了好几回，模样狼狈至极。

但他却没有丝毫抱怨，因为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半个月前，上海师范高校内。

一个打扮洋气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昉之，上山下乡工作很辛苦的，你又是何必呢？”

“响应号召，投身农村是我该做的。”夏昉之说着，推了推剑眉外的黑框眼镜。

女人垭口。

沉默僵持之后只好道：“好吧，那我给你联系一下那边的领导，你在那边也好有个照…”

“嗯，好，谢谢老师，那我先走了。”夏昉之打断了女人的话，转身就走。

“你不和你爹妈说一声吗？！”女人喊到。

夏昉之顿了一下，道：“这个就不用您担心了。”接着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提及爹妈，夏昉之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因为他太清楚了，反对是必然的结局。

夏昉之的父母和许多经商的人一样，鲜少会去关心孩子的欢喜与困顿，只顾着自己的生意，唯有需要“掌舵”时，他们会以不容置喙的姿态打断孩子的选择，让孩子最终和他们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仿佛那才是“正轨”一般。

他早就厌烦了父母给他的未来规划，他不想活成账本里的数字，也不想过着复制粘贴的生活，所以他偷偷取了钱只身前往贵州。这或许也是他对爹妈无声的反抗。

若有人此刻问起夏昉之后不后悔踏上贵州这片土地，他的答案一定是清晰而肯定的后悔，只因在这满是山雾与青黛土地上，他认识了令狐雨歇。

可当初刚踏上贵州的土地时，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后悔二字，先印入眼帘的是连绵到天边的青山，山脚下的土路沾着湿泥，偶尔能看见背着背篓的村民，路过村口那块写着“识字扫盲”却积了灰的木牌时，脚步都带着几分迟疑。他这才真切意识到，这里的教育落后，远不止是报表上的“文盲率”数字，而是藏在每一条难走的山路、每一双渴望却又胆怯的眼睛里。

也正因如此，当他辗转来到教育局时，学校领导老远瞥见他就慌慌张张的迎上来，双手拽住他的手腕激动道：“诶哟！小同志你好你好，你就是上海来嘞年轻老师迈？哎呀太感谢你们咯，有了你们嘞些老师来，我们贵州这教育嘞光景，指定能变个样！嘿嘿…”蹩脚的普通话充斥着这个破旧的办公室。

还没等夏昉之接话，领导就有些面露难色陪着笑，道：“呃，就是迈，小同志你晓得嘞哈，我们贵州偏，家底薄，教书环境嘞些嘛…可能就…”

夏昉之倒是没有半分迟疑，他早就做足了准备，也了解了这一系列情况，于是拍了拍领的手，给领导吃了颗定心丸：“您放心领导，这些我都清楚，教育不是喊口号，我们都是揣着真心来的。”

领导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立马堆着笑：“诶诶诶，好好好，浪我就把你安排到临水镇上去，要得不，车这些都备好了，就等你一句话了！”

这股急迫的劲儿，好像生怕晚一步他就反悔跑了似的。

夏昉之倒是瞧出来这意思了，也没戳破，顺着话头应着：“行，都听您的安排，什么时候走都行，我这儿也没什么要收拾的。”

“住所那些我们都给你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嘞哈，你就放心嘞教书就好啦，辛苦你啦小同志。”

“应该的。”

出了教育局门口，他才发现送他的车居然是个牛车，夏昉之有些无语。

水牛背上坐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夏昉之刚走近，孩子就往后缩，他不理解小男孩为什么害怕他，他并没有露半分凶相。

其实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已的模样带有攻击性，浓厚的剑眉和上翘的眼尾，185的个头配着利落的身型，往那一站，就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劲儿。

“你是夏老师吗？”小男孩小声开口道。

“我是，我们现在能走了吗？”他无奈道。

“你上来吧。”

夏昉之拎着行李跨上铺有稻草的板车，双脚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确实有些憋屈，但也只能听之任之。

小男孩hai地吆喝一声，拍了拍水牛厚实的背部，又轻抖缰绳，水牛便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往前行。

夏昉之在坐在车后，随着水牛的步履左摇右晃，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时不时往下滑，他便频频抬手去扶，倒添了几分狼狈。

这一路堪称煎熬，两人断断续续走了十天这才终于到了临水镇，彼时天气灰蒙蒙的下着小雨，空气也透着湿冷的土味。

当夏昉之以为终于要到目的地的时候，小男孩却开口道：“夏老师，前面的路牛车进不去了，需要你步行了，嗯……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看见一户人家了，那里就是给你安排的住处了。”小男孩指着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路面坑坑洼洼，雨水一泡更显湿滑。

夏昉之颔首，俯身拎起行李便要走，小男孩在他身后喊到：“夏老师要慢点走！很容易摔跤的！”

夏昉之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背对着小男孩挥了挥手便径直走入那条泥泞小路。

由此也就有了开头的那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