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上穿行,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变得模糊不清。我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细密颤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闷痛。
周砚最后那双惊怒冰冷的眼睛,流浪狗凶狠的咆哮,陈姨被撞开的房门……画面碎片般在脑中疯狂闪回,搅得胃里翻江倒海。
“小姐,你……没事吧?”司机透过后视镜瞥我,语气带着迟疑和一丝不安。我此刻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正常。
“没、没事。”我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闷哑,“麻烦快点,谢谢。”
我不能吓跑他。这是我唯一能动的“交通工具”。
司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车速。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这里没有像样的物业,路灯昏暗,几栋火柴盒似的旧楼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我婚前和母亲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直到她病逝,我嫁给周砚。这房子便空了下来,原本计划出售,却因各种琐事一直拖延着。
“多少钱?”我哑声问,手下意识摸向口袋,才惊觉自己身无分文,连手机都没有。
司机报了个数,看着我空空如也的手和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算了,赶紧走吧,看着点路。”
我怔了一下,鼻腔发酸,低声道了谢,几乎是跌撞着推门下车。
夜风一吹,冷得我打了个哆嗦。脚底的伤口重新开始刺痛。
我不敢在楼下多做停留,周砚的能量超乎我的想象,他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我必须快。
凭着记忆摸黑钻进最里面那栋楼的单元门,楼道里声控灯坏了,黑暗像黏稠的实质包裹上来。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步往上挪。三楼,西户。
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我喘着气,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到门口那个旧牛奶箱,踮起脚,伸手进去探摸——冰冷金属的触感。母亲留下的备用钥匙,还在老地方。
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一股灰尘和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我闪身进去,反手迅速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在死寂的黑暗里狂跳。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月光从拉着一半的窗帘缝隙溜进来,勉强勾勒出客厅熟悉的轮廓。蒙着白布的家具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物是人非的凄凉。
陈姨的话在耳边回响:“找你妈妈留下的……东西……任何东西……仔细找……”
妈妈会留下什么?关于周家?关于那个叫“阿阮”的女孩?她从未明确提起过。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光源。光束扫过积灰的桌面、书架、橱柜。
从哪里开始?
我跌跌撞撞地先走进母亲的卧室。这里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落满了灰。梳妆台上,几个化妆品瓶子孤零零地立着。我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琐碎杂物:针线、老花镜、几本旧病历。
病历?
我的心猛地一跳,拿起那摞用橡皮筋捆着的纸页。抖落灰尘,快速翻看。大多是些老年人常见病的记录,时间久远。直到——我抽出一份相对较新的,封面上印着“市医院”的logo。
翻开,患者姓名:李婉华(周砚母亲)。诊断记录:重度抑郁,焦虑状态,伴有睡眠障碍。开具了一些镇静类药物。时间是在我婚后大概半年。
这没什么特别,婆婆身体不好众所周知。
我失望地放下,继续翻找。抽屉底层,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一个扁平的木盒子。
拿出来,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珠宝,而是一些旧照片、几封颜色发黄的信件、还有……一个老式的、深蓝色的绒布首饰袋。
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先看照片。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的单人照或与朋友的合影。我快速翻过,直到——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三人合照滑落出来。
照片上,母亲穿着护士服,看起来非常年轻。她旁边站着同样年轻的陈姨。而她们中间,挽着母亲手臂、笑得一脸羞涩忧郁的——是周砚的母亲,李婉华!比我在周家见过的任何照片都要年轻,眉眼间那股化不开的哀愁却如出一辙。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小小的日期,和一行字:“与婉华、阿兰摄于医院小花园。”阿兰是陈姨的名字。
所以,母亲、陈姨和周砚母亲,年轻时关系确实亲近。
我放下照片,拿起那几封信。信封已经脆化,字迹是那种老式的娟秀字体,收件人是我母亲。寄件人……李婉华!
指尖开始发麻。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展开。信纸泛黄,墨迹有些晕开。
“阿兰姐,”(我母亲名字里也有个兰字)信的开头写道,“近日心中苦闷,无人可诉,唯有提笔与你……砚砚近日愈发沉默,总对着空房间发呆……我时常梦见那个孩子,若是她还在,该会叫妈妈了……我偷藏了她一张小像,夹在书里,唯有看着,才觉那几个月不是一场空梦……此事万不可让周家任何人知晓,尤其……”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团墨渍污染,模糊不清,仿佛写信人当时情绪极度激动,笔尖顿挫所致。
小像?那个孩子?阿阮?!
信纸在我手中剧烈颤抖。
我猛地抓起那个深蓝色的绒布首饰袋,解开抽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不是什么贵重首饰。
那是一张极小、极旧的彩色照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已经磨损发白。
照片上,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闭着眼,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婴儿的眉心,有一颗极小极淡的红色痣点。
照片背面,用极细的笔写着两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吾女。阮。”
轰——!
像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炸得我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婴儿照!阿阮!周砚那个“从未出生”的妹妹!她真的存在过!而且活到了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婆婆李婉华偷偷藏起了她的照片!
周砚知道吗?他肯定知道!所以他才会……
那封信!那团墨渍后面是什么?“尤其”后面是谁?!尤其周砚?!尤其他的父亲?!
母亲知道!陈姨也知道!她们都知道那个孩子存在过!但她们选择了沉默?为什么?惧怕周家?还是惧怕……周砚?!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拿着那张微小的、烫手般的照片,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什么东西碰触到外面门板的响动,从寂静的门外传来。
非常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手机手电筒的光束还亮着,直直地照在面前的旧抽屉上,在黑暗中形成一个明显的光斑。
我猛地熄灭了光源。
黑暗如同实质,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死死屏住,耳朵竖起到极致,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声响。
死寂。
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我的幻觉,是过度紧张下的神经质。
几秒钟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衣领,冰得我一颤。
是风吹动了楼道里的什么东西吗?还是……老鼠?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几乎趴伏在地板上,试图从门底那条狭窄的缝隙往外看。
外面楼道一片漆黑。声控灯没有亮。
什么都没有。
也许……真的是我听错了。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试图撑着地面站起来。
就在此时——
“咔。”
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是钥匙……轻轻插入门锁锁孔的声音。
极其小心,极其缓慢,仿佛怕惊动什么。
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在这扇老旧的房门前,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破耳膜。
他不是找到了这里。
他是……早就知道这里。
他一路跟着?还是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来这里?像猫捉老鼠,欣赏着猎物自以为聪明的逃亡,然后在终点,优雅地伸出爪子。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心脏,扼杀了所有声音。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门锁的金属部件,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弱的月光下,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
一点。
一点。
无声地。
滑向开启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