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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2

短篇——各种短篇

雪粒子似乎在这一刻凝滞在半空。

沈晏跪在雪泥里的身形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梁。他脸上那点残存的、破碎的希冀,寸寸龟裂,最终湮灭成一种死灰般的空茫。他抬头望着我,又像是透过我,望向我身边那抹至高无上的明黄,瞳孔里倒映出的宫灯碎光,冰冷得刺眼。

新帝萧衍并未低头看脚下跪着的臣子,他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我抚着小腹的手上,那眼神深沉难辨,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并未言语,可这份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力量。

周围的禁军、内侍,乃至远处尚未散尽的官员家眷,无不屏息垂首,不敢直视这骇人的一幕。只有雪落下的簌簌轻响,衬得这死寂愈发令人窒息。

「起驾。」萧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松开挽着他的手臂,屈膝行礼。他并未停留,銮驾仪仗无声启动,碾过积雪,缓缓离去,留下宫门前一片冰冷的空旷。

我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沈晏身上。他依旧跪在那里,仿佛被冻僵在了雪地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泄露着某种极力压抑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将军,」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雪夜寒重,保重身子。」

这不是关怀,是划清界限的漠然。

他猛地抬头,眼底猩红更甚,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温仪!那孩子……!」

「与将军无关了。」我截断他的话,语气轻淡,却带着断金碎玉的决绝,「和离书上写得明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将军的欢喜,看来是求不得了,但我的欢喜,」我顿了顿,指尖在小腹上轻轻一抚,「才刚刚开始。」

不再看他惨白的脸色,我转身,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向等候的马车。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迹,延伸向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曾是我全部世界的男人。

马车缓缓驶动。

*

之后的日子,京城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沈大将军雪夜跪宫门,新帝携沈氏前妻现身,沈夫人(已是前夫人)身怀六甲……一桩比一桩骇人,一桩比一桩香艳,足以让整个冬天的茶楼酒肆都沸腾不休。

我住进了苏墨生安排的一处精致别院,有身手不凡的哑仆看守,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流言蜚语传得再凶,也丝毫溅不到我衣角半分。

苏墨生常来,有时带着新排的戏本子念给我听,有时只是坐着喝茶,看庭前落雪。他不再提那日宫门前的事,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班主不怕惹祸上身?」有一日我问他。

他捻着茶杯,笑得漫不经心:「我这戏台子,唱的就是人间百态,悲欢离合。你这场戏,精彩绝伦,我能在一旁看着,已是幸事。何况,」他眼尾微挑,掠过一丝精明,「如今你这名头,可比我这戏班值钱多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敌国太子求而不得,新帝态度暧昧不明,甚至连林婉清那石破天惊的「跟你走」,都让我成了一个无人敢轻易招惹、却又充满诱惑的谜团。

林婉清真的来找过我一次。

她褪去了相府千金的华服珠翠,只着一身素净衣裙,站在我院中的梅树下,神情是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

「姐姐,我那日所言,字字真心。」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是一时冲动,也并非为了气他。」

「那你为何?」我问。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看了你三年。看着你如何爱他,如何被他耗干心血,又如何……从灰烬里走出来,变得……耀眼夺目。」她抬起眼,眸子里有奇异的光彩,「沈晏心中只有他的抱负、他的责任、他想象中的白月光。他爱的从来不是真实的我,也不是真实的你。姐姐,你能挣脱,我为何不能?」

「你想跟我走去哪里?」我看着她,「我自身前途未卜,护不住你。」

「我不需要谁护着!」她语气陡然急切起来,「我只想……离那令人窒息的金丝笼远一点,像你一样,哪怕只有一刻,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最终,我没有答应让她留下,却也没有将她拒之门外。苏墨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她安置在了一处安全隐蔽的所在。林相国府和沈晏那边,竟也风平浪静,仿佛默认了她的离去。

沈晏。

自那夜之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称病告假,闭门不出。将军府门庭冷落,再无往日车马喧嚣。

偶尔有关于他的零星消息传来,说他终日醉酒,形容枯槁。说他曾纵马直闯别院,却被哑仆毫不留情地拦在门外,于风雪中站立一夜,天明方踉跄离去。

听说他散尽府中歌姬舞女,凡是眉眼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皆赠以重金遣散。

还听说,他一遍遍书写我的名字,写满了整间书房的地板,又疯魔般地尽数刮去。

这些消息传入我耳中,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但那波澜很快便归于平静,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几圈涟漪,最终沉底,再无痕迹。

有些伤口,愈合了便是愈合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

开春的时候,我的身子已很明显。萧衍来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从不逾矩,只闲谈片刻,或是带来一些宫中的新奇玩意和滋补品。

他从不问孩子,也不提沈晏,更不曾有过任何暧昧的言行。但他每次来,那无声的庇护便笼罩着这座别院,让所有暗处的窥探和蠢蠢欲动都悄然收敛。

我知道京城又在传什么。说新帝终于要纳妃了,对象竟是沈晏的下堂妇。说这孩子恐怕来历不明,不知是北狄太子的,还是戏班班主的,甚至可能是新帝的龙种……

我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听着小桃学舌似的说着外头的风言风语,只觉得荒唐可笑。

这日傍晚,萧衍又来了。院中梨花初绽,落英如雪。他负手站在树下,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朕已下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命沈晏即日启程,镇守北疆,无诏不得回京。」

我捻着花瓣的手指微微一顿。

北疆苦寒,战事虽平,却并非安逸之所。这无异于流放。

「陛下圣裁。」我垂下眼睫,轻声道。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难测:「你可觉得朕罚得重了?」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陛下是为国择将,沈将军骁勇,镇守北疆再合适不过。与臣妇何干?」

萧衍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转瞬即逝。

「很好。」他道。

就在这时,腹中的孩子猛地动了一下,力道很大,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唔」了一声,伸手捂住肚子。

萧衍的目光瞬间落在我小腹上,那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紧张和……好奇?

「他……动了?」皇帝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嗯。」我点点头,忽然生出一丝大胆的念头,抬眼看他,「陛下要……摸摸看吗?」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君臣有别,此举太过僭越。

萧衍却沉默了。他站在那里,目光依旧落在我的肚子上,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审视,有犹豫,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柔软。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那象征至高皇权、执掌生杀予夺的手,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慢慢地、轻轻地,落在了我隆起的腹壁上。

恰在此时,孩子又用力地踢了一下,正好撞在他的掌心。

萧衍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收了回去。

他霍然转身,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明黄背影。

「朕还有政务,你好生歇着。」

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但那几乎同手同脚、略显仓促离去的步伐,却泄露了这位年轻帝王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逃」出院子的背影,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梨花纷纷扬扬,落满肩头。

春天,是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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