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准」字,朱砂殷红,落在素白宣纸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长乐宫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将那道御批轻轻放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微凉纸面。萧衍准了,准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乐见其成的玩味。他把我推上高台,如今又亲手递来锣鼓,由着我在这皇城最大的戏台上,自己敲响开场。
也好。
“小桃,更衣。去锦华班。”
既是要唱戏,自然得去该去的地方。
马车驶出宫门,街市喧嚣扑面而来。路过曾经的将军府,我掀帘瞥了一眼,朱门紧闭,石狮蒙尘,连那高悬的匾额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不过短短数月,已是物是人非。
锦华班的后台比往日更热闹几分。见我来了,那些描眉画眼的伶人、忙碌的乐师都停下动作,目光复杂地望过来,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苏墨生正翘着腿坐在他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指挥着人悬挂新制的戏牌,上面正是《河清海晏》四个烫金大字。
“哟,咱们的供奉先生来了。”他见我,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眼神却在我身后扫了一圈,仿佛在确认有没有跟着宫里的尾巴。
“班主。”我微微颔首,径直走向那面挂满戏服的墙壁,手指掠过一件件绣工繁复的蟒、靠、帔,“这出戏,角色众多,班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苏墨生起身,踱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只是夫人,你这戏本子只写了个名头,具体唱什么?总得有个由头。”
我取下一件月白色的文生褶子,比在身上,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唱边关将士浴血,唱庙堂君臣同心,唱耕织有序,唱商路通达……”我转过身,看着他,“就唱陛下登基以来,所有他想让天下人看到的‘功绩’。”
苏墨生桃花眼微眯:“歌功颂德?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谁说歌功颂德,就一定要是真的?”我轻轻反问,将褶子挂回原处,“戏文嘛,三分真,七分演。真的部分,足够堵住言官的嘴。演的部分……”我顿了顿,声音更轻,“自然有明白人能看出门道。”
比如,那“边关将士浴血”里,会不会有人想起某位刚刚“下落不明”的将军?那“庙堂君臣同心”里,又藏着多少派系倾轧?
苏墨生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带着点兴奋,又带着点寒意:“你这是要借陛下的台,唱你自己的戏啊。风险不小。”
“班主怕了?”
“怕?”他嗤笑一声,掸了掸衣袖,“我苏墨生这辈子,就怕戏不够精彩!”
正说着,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衣裳的小厮快步进来,在苏墨生耳边低语几句。苏墨生脸色不变,只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转向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刚得的消息,北狄那边流寇是假,是几个部落不满阿勒坦上次和谈失利,又丢了面子,故意寻衅。沈晏追击是真,遇伏也是真,重伤……下落不明,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我捻着戏服流苏的手指微微一紧,冰凉的丝线滑过指腹。
凶多吉少。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砸进心湖,没有激起多大波澜,只是缓缓下沉,带来一片刺骨的凉意。
那个曾在我生命里掀起惊涛骇浪的男人,那个雪夜跪碎一身傲骨的男人,难道最终结局,就是这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异族的荒漠里?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苏墨生探究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
我却已转身,走向那摞厚厚的曲谱:“《河清海晏》第一折,就唱‘边关烽火’吧。班主,找最好的武生来,动作要凌厉,气势要足,唱词……要悲壮。”
悲壮给谁看?或许,是给那可能已经看不到的人。
也或许是,唱给这京城里,所有还记着他,或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听。
排练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长乐宫与锦华班之间,马车往来不绝。我白日里在戏班盯着排演,晚上回宫照看孩儿。萧衍再未亲临长乐宫,但太医每日请脉,赏赐也时有下来,态度依旧暧昧难明。
这日,我正在后台看着武生排演“遇伏”一场,唱腔高亢,筋斗翻飞,满台悲愤。一个小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夫人,林姑娘托人送来的信。”
是林婉清。我接过那封带着江南湿润气息的信笺,展开。
信的前半部分依旧是她学习经营绣坊的琐事,语气轻快。到了后半,笔触却凝重起来。
「……近日偶得北地来的客商提及,边境局势诡谲,恐非表面流寇那般简单。姐姐身处漩涡,万事小心。另,」她停顿了一下,墨迹似乎都深了几分,「听闻他之事,心中亦难平静。虽已陌路,然……望他安好。」
我捏着信纸,久久未动。
连远在江南的她都听到了风声,看来沈晏“下落不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而且,她话中有话,边境局势诡谲?
“班主,”我唤来苏墨生,“让你的人,再仔细查查北狄那几个部落,还有……阿勒坦太子最近的动向。”
苏墨生挑眉:“怎么?”
“我总觉得,”我望着戏台上翻滚的“将士”,轻声道,“这出戏,台下看戏的人,未必只有京城这些。”
排演间隙,我抱着疲惫的身子回长乐宫。马车行至宫门,却见另一辆略显朴素的青帷小车停在一旁,车旁站着一位身着素色宫装、气质端庄沉静的嬷嬷。
她见我下车,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奴婢参见温夫人。奴婢是寿康宫伺候太妃的。”
太妃?先帝的妃嫔,萧衍的庶母?她找我做什么?
“嬷嬷请起,不知太妃娘娘有何吩咐?”
那嬷嬷态度恭谨,话语却滴水不漏:“太妃娘娘近日听闻夫人排演新戏,歌颂太平,心中欣慰。又闻夫人诞育皇子,特命奴婢送来一些长命锁、百家衣,都是娘娘昔日为……为先帝皇子们备下的,图个吉利。娘娘说,夫人若有空,可往寿康宫一叙,聊聊戏文,也好解闷。”
我心中警铃微作。太妃久居深宫,不问世事,此刻突然示好,是单纯寂寞,还是别有深意?那未竟的话语里,藏着什么?
我接过那装着婴孩物事的锦盒,分量不轻。
“多谢太妃娘娘厚爱,待戏文排演稍歇,定当亲自前往寿康宫谢恩。”
嬷嬷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抱着那沉甸甸的锦盒回到长乐宫内殿,乳母刚将小皇子哄睡。我坐在摇篮边,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又看看那盒来自深宫、寓意不明的“吉利”物件,只觉得这四方宫墙之内,暗流涌动,比那戏台上的刀光剑影,更凶险万分。
萧衍的试探,苏墨生的利用,林婉清的提醒,太妃的莫名示好……还有那个生死未卜的沈晏。
所有人,所有事,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罩在中央。
我轻轻摇晃着摇篮,哼起一段方才戏班里的曲调,词却是我现编的:
“网中雀,笼中鸟,欲飞天高……须自啄牢笼,挣断金绦……”
孩子睡得香甜,浑然不知他母亲此刻心中,正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这出《河清海晏》,必须唱下去。
不仅要唱,还要唱得足够响亮,响亮到能掩盖某些声音,也能……引出某些藏在暗处的人。
我抚过摇篮边缘的手指,微微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