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安神汤最终是我亲自盯着小厨房熬好的。
浓褐色的药汁在瓷碗里微微晃动,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枣仁与百合的苦涩气味。我端着它走向谢允的书房,脚步在寂静的回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下药的事已过去两日,风平浪静,宫中没有传出任何关于胡德海抱恙的消息,仿佛我那孤注一掷的举动,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烛光。我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他低沉的一声“进”。
他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并未在处理公文,只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半旧的玉佩。听到我进来,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药碗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王爷,安神汤。”我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立刻去碰,视线却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专注。“这两日,睡得可好?”
我微微一怔,垂下眼:“尚可。”
“是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胡德海告假了,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
我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袖口。那药……起效了?
“宫中太医看过了,说是邪风入体,并无大碍。”他继续说道,目光依旧锁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每一丝反应。“只是需要歇息,暂离禁卫轮值。”
暂离禁卫轮值……这意味着他暂时无法近身护卫圣驾,也无法接触到某些核心区域。这算不算是……争取到的时间和机会?
“你做得不错。”他终于端起了那碗药,却没有喝,只是用汤匙缓缓搅动着,“胆大,心细,懂得变通。”
他的夸赞并未让我感到轻松,反而更加警惕。在这王府,他每一句看似平和的话语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的意思。
“王爷过奖。”我低声道,“只是侥幸。”
“侥幸?”他轻笑一声,放下汤匙,碗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本王这里,没有侥幸。”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胡德海告假,他空出来的位置,自然会有人顶上。”他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一丝冷冽的气息。“盯着那个位置的人不少。这几日,会有更多人来王府‘走动’。”
我明白了。胡德海的暂时离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必然会引来各方的试探与争夺。而作为“备受宠爱”的允王妃,我依然是那个最方便的观察哨。
“臣妾明白。”我应道,“会仔细留意。”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目光却再次落回那碗渐渐凉掉的安神汤上。
“这汤,”他忽然问,“你尝过吗?”
我心头一凛,抬眼看他。他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不曾。”我如实回答。
他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端起了那碗药,递到我面前。
“那就尝尝。”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他,看着那碗浓褐色的药汁。烛光下,碗沿还残留着他指尖触碰过的痕迹。他在试探什么?试探这药是否安全?还是试探我的忠诚?或者,两者皆有。
空气仿佛凝滞。书房里只剩下烛芯噼啪的轻微爆响。
几息之后,我伸出手,接过了药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
碗很沉。药气冲入鼻腔。
我没有犹豫,仰头,将碗中微凉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
我放下空碗,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抬眼直视他:“味道很苦,王爷还是别喝了。”
他看着我,眸中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良久,那波澜归于沉寂,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看来是真的安神汤。”他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拿起方才那块玉佩摩挲着,不再看我。
“下去吧。”
我行礼,退出了书房。关上门的刹那,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口中那令人作呕的苦涩久久不散,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不是在试药,他是在试我。
试我会不会犹豫,会不会恐惧,会不会在他的命令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
我扶着冰凉的廊柱,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几分。
回到那座精致却冰冷的王妃院落,我没有立刻睡下,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口中的苦味渐渐淡去,但另一种更深的苦涩,却从心底漫了上来。
在这盘棋局里,我究竟是他手中的棋子,还是……一颗他尚且无法完全掌控,需要时时敲打、试探的,活着的子?
胡德海暂时离场,新的角色即将登台。而我和谢允之间,那层薄薄的、名为“合作”的窗户纸,似乎也被那碗安神汤,浸染得更加模糊不清。
前路,依旧只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