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归来,王府表面依旧是一派花团锦簇。
谢允待我愈发“体贴”,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我院中,惹得京城贵眷们私下议论,都说允王爷对这位替嫁来的王妃竟是真心爱重。
只有我知道,每一次他含笑为我簪上珠钗,指尖拂过我发梢时,低语的内容是何等冰冷。
“兵部侍郎赵冉,他今日多看了你一眼。”
“吏部尚书夫人夸你琴艺好,她娘家姓陈,与已故的陈昭仪是表亲。”
我一一记下,夜里便将这些名字、关联,连同他们说话时的神态,滴水不漏地复述给他。
他有时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听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听到某个名字时,眼睫会微微颤动。
我知道,他在织一张网,而我就是他放在明处,吸引注意、探查虚实的饵。
关于胡德海,他再未直接提起,但我能感觉到,那条线一直悬着。我暗中留意所有与北境、与三年前先太子之事相关的只言片语,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块冰冷的拼图。
直到上元宫宴。
皇家宴饮,极尽奢靡。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谢允携我坐在席间,与几位宗室亲王谈笑风生,言词间滴水不漏。我扮演着温良恭俭的王妃,为他布菜斟酒,应对得体。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圣上心情颇佳,点了当今最负盛名的舞姬献艺。
水袖翩跹,鼓点激越。众人的目光都被场中那抹窈窕鲜红的身影吸引。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人。
他坐在离御座不算太远,却也并非核心的位置,穿着三品武官服色,身形魁梧,面容沉肃。与周围那些或陶醉、或应酬的官员不同,他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舞姬身上,而是时不时,极其迅速地扫过圣驾周围,以及——谢允的方向。
当舞姬一个旋转,袖风带起他案前烛火微晃时,他下意识侧头避光。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左眼眼尾——那道寸许长、狰狞的疤痕。
胡德海。
他果然来了。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袖中的手瞬间沁出冷汗。下意识地,我看向身旁的谢允。
他正执杯与对面的康郡王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似乎全然未觉。但搁在案几之下、紧挨着我的那只手,指节却微微绷紧了。
他在等。
等我接下来的反应。
舞乐渐入高潮,满堂喝彩。胡德海似乎放松了些许,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众用匕首是自寻死路,谢允要的不是这个。
我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温得恰到好处的蜜酿,指尖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随即稳住。起身,绕到谢允身侧,柔声道:“王爷,饮些蜜酿暖暖胃吧。”
谢允抬眼看我,眸色深沉,带着询问。
我微微倾身,似要为他斟酒,宽大的袖摆状似无意地拂过他自己面前的酒盏——
一枚极小、几乎与果核无异的褐色丸子,从我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他那杯尚未动过的御酒中。遇酒即化,无色无味。
这是几日前,他“赏”给我的另一种“工具”。说是能让人回去后“腹痛几日,口不能言”。
他当时只说:“或许用得上。”
我直起身,脸上依旧是温婉的笑,将蜜酿递给他。
谢允接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复杂难辨。随即,他朗声笑道:“爱妃有心了。”
他饮下蜜酿,我也顺势坐回他身边,仿佛只是夫妻间再寻常不过的关怀。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之间。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细微的动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翩若惊鸿的舞姬身上。
除了胡德海。
不知是不是我过于敏感,在我坐回去的刹那,他似乎又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那道疤痕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刺绣,不敢再看。
宴席终了,圣驾先行离去,众人依次告退。
谢允携着我走在出宫的廊道上,他手臂传来的力道有些重。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车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脸上那层面具般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你给他下了药。”不是疑问。
“是。”我低声应道,手心还在冒汗,“王爷说过,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也不能由您的人动手。宫宴之上,众目睽睽,让他暂时‘病’上一场,或许……能争取些时间,或者,引出些什么。”
他沉默着,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可知,若被察觉,是何后果?”
“知道。”我抬起头,看向他隐在昏暗光线里的侧脸,“但王爷要我做的第三件事,我总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第一步。”
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锁住我。
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
忽然,他笑了,不是伪装,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带着某种奇异兴味的、真正的笑。
“林微,”他第一次叫了我的本名,声音低沉,“本王果然没看错你。”
他靠回软垫,闭上眼,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什么。
“回府后,让厨房熬碗安神汤。”他淡淡道,“今晚,辛苦了。”
我怔住,看着他闭合的双眼,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这才感到一阵脱力般的虚软。
马车在夜色中平稳前行。
我知道,今晚只是开始。胡德海为何会注意到我们?那药能否起效?又会引出什么?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今夜,我似乎……在他的棋盘上,挪动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