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海棠开得正盛,五岁的秦曦穿着件鹅黄色的短褂,追着蝴蝶跑过回廊。廊下坐着他的母亲沈氏,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漾出温柔的光晕。
“娘亲,你看我抓到啦!”秦曦举着网兜扑到沈氏膝前,网兜里的蝴蝶扑棱着翅膀,翅尖沾着点海棠花瓣的粉。
沈氏放下针线,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慢点跑,仔细摔着。”话音未落,廊檐下的柱子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竟是年久失修的横梁松动,带着碎石土块直砸下来!
“曦儿!”沈氏的声音陡然尖锐,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秦曦往旁边一推,自己却被沉重的横梁压在了底下。
秦曦摔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他懵懵懂懂地抬头,只看见母亲身下渗出的血迹,像极了廊外盛开的海棠,红得刺目。他吓得放声大哭,扑过去想拉母亲的手,却被赶来的仆从死死按住。
那一天,秦府的海棠落了满地,像是一场无声的哀悼。秦丞相秦正卿赶回来时,沈氏已经没了气息,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夜之间,鬓角便染了霜白。
秦曦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反复喊着“娘亲”。秦正卿守在床边,看着儿子那张与沈氏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头像是被刀剜一样疼。他既想留住这唯一的念想,又怕看见这张脸就想起妻子的惨死,那份矛盾的痛,最终化作了难以言说的疏离。
等秦曦烧退醒来,脑子里却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关于母亲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一场可怕的噩梦,梦里有红色的液体和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怯生生地拉着秦正卿的衣袖,想问娘亲去哪里了,却被秦正卿猛地甩开。
“安分些。”秦正卿的声音冷得像冰,眼底的红血丝里藏着压抑的痛苦,落在秦曦眼里,却成了纯粹的厌恶。
秦曦缩回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忽然不喜欢自己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宫里传来旨意,皇上感念秦正卿丧妻之痛,特将安远侯的女儿许配给他做续弦。秦曦站在廊下,看着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夫人被扶进府门,仆从们都笑着喊“夫人”,他懵懂地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娘亲吧。
新夫人柳氏很会讨秦正卿欢心,面上对秦曦也算温和,只是那温和里总带着点说不出的距离。两年后,柳氏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秦府里添了新的笑语,秦曦的存在更像是个多余的影子。
柳氏暗地里却没少做手脚。她会在秦正卿面前说秦曦“性子野,怕是将来要欺负弟妹”,又会在秦曦耳边念叨“你爹爹心里只有弟弟妹妹,你要再不听话,往后连口饭都吃不上”。秦正卿本就对秦曦心存芥蒂,听了柳氏的话,对秦曦愈发严厉,稍有不顺心便是斥责。
秦曦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却偷偷跟着府里的老护院学了些拳脚功夫。他总觉得,只有让自己变强,才能不被人欺负。
七岁那年,他溜出秦府,在城外的小河边遇见了一个穿着将军府服饰的少年。那少年比他高半个头,眉眼英气,正蹲在河边烤鱼,见他过来,大方地递过一条:“我叫谢渊,你呢?”
“我……我叫曦儿。”秦曦犹豫了一下,没说自己的姓氏。在秦府,“秦曦”这个名字,似乎总带着沉甸甸的委屈。
谢渊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曦儿?真好听。我爹说我以后要当大将军,等我当了将军,就娶你做我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秦曦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小口啃着烤鱼,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那之后,他们总在城外偷偷见面,谢渊教他骑马,他给谢渊讲从书里看来的故事,成了彼此最要好的知己。
变故发生在秦曦十岁那年。他和谢渊在巷子里玩闹,被几个顽童推搡,不小心撞到了墙角的石墩上,后脑勺磕出个血口子,当场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躺在秦府的床上,脑子里关于谢渊的记忆,连同那些偷偷见面的欢喜,都变得一片空白。
而此时的谢渊,正随着父亲奔赴边关,临走前他还在巷口等了许久,没等来他的曦儿,只等到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两年后,谢渊凯旋归来,一身戎装,身姿更显挺拔。他第一时间就去了城外的小河边,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甘心,四处打听“曦儿”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在秦府附近,他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清瘦,正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侧脸的轮廓和他记忆里的曦儿几乎一模一样。
“曦儿!”谢渊激动地冲过去。
秦曦吓了一跳,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警惕和茫然:“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谢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曦儿,你怎么了?是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跟你道歉,我不该不告而别……”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秦曦皱着眉后退一步,转身就走。他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过灼热,让他有些无措。
谢渊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慌乱。他以为秦曦只是在赌气,想着等自己处理完军中的事再来好好解释,却没料到,这一等,便是数月。
这数月里,秦曦的日子愈发难捱。柳氏看他渐渐长大,怕他分走秦正卿的关注,对他的挑拨变本加厉。
秦曦生辰这天,本就冷清,他却在回府的路上撞见几个贵家公子调戏民女,一时按捺不住,出手教训了他们。这事被柳氏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秦正卿,说他“仗着会点拳脚就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丢尽了秦府的脸面”。
秦正卿正在气头上,见秦曦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可知错?!遇事不知报官,竟敢私自动手,真当秦府的规矩是摆设吗?”
秦曦攥紧了拳头,梗着脖子道:“他们欺负百姓,我没错!”
“还敢顶嘴?”秦正卿怒极,扬手就要打下去。
秦曦看着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凉透了。他猛地偏过头,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转身就往外跑。
“砰”的一声,门被甩上,将秦正卿的怒吼和柳氏假惺惺的劝阻都关在了身后。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凉刺骨。秦曦漫无目的地跑着,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这世间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道黑影手持利刃,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秦曦心中一凛,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他虽然年少,身手却不弱,缠斗间踢倒了两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还是划破了他的手臂。
“你们是谁派来的?”秦曦捂着伤口后退,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麻痹感,显然是中了毒。
黑影不语,只是步步紧逼。秦曦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瞥见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心一横,转身扑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秋雨寒彻骨,河水湍急,他很快就被冲得失去了意识。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仿佛又听见了母亲温柔的呼唤,还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说:“等我当了将军,就娶你做我的人……”
不知漂了多久,他被一双温暖的手从水里捞了出来。迷蒙中,他看见一张仙风道骨的脸,那人叹息着说:“这孩子,命不该绝啊。”
再醒来时,秦曦躺在一间雅致的房间里,窗外是云雾缭绕的山谷。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年正给他喂药,见他醒来,笑道:“你可算醒了,我是你师兄,以后你就叫我阿尘吧。”
药很苦,却奇异地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随着汤药入喉,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母亲的惨死,父亲的冷漠,柳氏的伪善,还有谢渊的笑脸和那句“我娶你”。
原来,他叫秦曦。
原来,他的娘亲早就不在了。
原来,曾经有人那样真心地想保护他。
只是,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秦曦。
他对着镜子,看着那张因大病初愈而苍白的脸,轻声道:“我叫暮溪。”
三年后,江湖上崛起一个神秘的情报组织,名为“听风阁”,阁主暮溪,据说身有沉疴,常年药不离身,却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听风阁的情报,能买通天下路。
而暮溪身边,总跟着一个叫阿澈的护卫,一个叫暮儿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偶尔会来喝杯茶的师兄——听雨阁的主人,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首领,阿尘。
这日,听风阁的分舵要开到长安,暮溪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向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眼底深处,藏着寒潭般的冷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长安,我回来了。
谢渊,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