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的靳熵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南方的初夏，空气湿重，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滤下的光斑在行人道上跳跃。他驱车穿过逐渐现代化的街道，目光掠过那些被保留的老建筑，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是为接手一个大型文化中心的建筑项目而来，项目地址，恰好就在他母校的旧址旁。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因项目需要查阅一些旧的城市规划文献，他被告知市图书馆的档案最为齐全。于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他走进了那座颇有年头的市图书馆。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地板和长桌上投下安静的光柱。空气里是旧书和灰尘混合的、属于时间的味道。靳熵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沉淀的宁静。他在索引卡前稍作停留，然后凭着指引，走向三楼的社科文献区。
那里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伏案的身影。他在高大的书架间穿行，手指划过书脊，寻找着编号。就在他抽出一本厚重的资料集时，透过书架的缝隙，他看到了对面那排书架前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浅杏色连衣裙的女子，侧对着他，正微微仰头看着高处的书籍。她的脖颈线条优美，侧脸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的温柔。时光似乎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耐人寻味的气质。
靳熵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江止蘅。
几乎是同时，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个女人也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掠过书架的空隙，与他的视线相遇。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带着一丝疑惑，随即，疑惑变成了清晰的讶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靳熵？”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略微低沉了一些，但依然柔和。
“江止蘅。”靳熵放下书，从书架后走出来，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江止蘅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礼貌而克制，带着成年人久别重逢时特有的那种审慎的距离感，“有……十几年了吧。”
“嗯，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了。”靳熵点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怀里的两本书。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窗外细微的蝉鸣和远处翻书的沙沙声。
“你回来是……”江止蘅似乎努力寻找着话题。
“工作。一个建筑项目。”靳熵言简意赅，“你呢？还在这个城市？”
“对，我一直在这里工作。”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在图书馆，做一些文献整理和研究。”
“很好，很适合你。”靳熵说完，立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客套和空洞。高中时她就总是泡在图书馆，安静得像一幅画。
又是一阵令人局促的沉默。两人都试图从对方身上快速捕捉十几年光阴留下的印记，却又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那……你先忙？”江止蘅先一步打破了僵局，她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书，“我还有些资料要查。”
“好，你忙。”靳熵立刻点头。
江止蘅再次对他礼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裙摆划过一个轻微的弧度，消失在另一排书架后。
靳熵站在原地，却没有立刻去找自己需要的书。他缓缓靠向身后的书架，感觉心跳得有些快。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栀子花的清香。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三十五岁，人生的轨道似乎早已定型，过往青春里的那些朦胧情愫，早已被岁月深埋。他曾以为再也不会想起，可就在刚刚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些被时间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安静的图书馆角落，阳光下她低垂的睫毛，还有毕业晚会上那个最终未能走向她的自己。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伴随着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遗憾。他深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陈旧的书香涌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底骤然泛起的波澜。
另一边，江止蘅快步走到阅览区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将书放在桌上，手指却微微颤抖。她没想到会遇见靳熵。他看起来变了一些，更成熟，更冷峻，眉宇间带着经年累月的沉稳，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一如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两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打破了维持多年的平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虚幻的温度。
高中时代的那些日子，那些偷偷注视着他的目光，那些在图书馆里无数次看似偶然的“偶遇”，那些鼓足勇气却最终未能说出口的话，以及毕业晚会那天晚上巨大的失落和遗憾……所有以为早已遗忘的感觉，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低下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高中放学时喧闹的铃声，还有那个总是独自走在人群边缘的、清瘦挺拔的身影。
重逢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两人都只能用最仓促的寒暄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然后默契地选择各自逃离。仿佛只要多停留一秒，那些精心掩藏了多年的秘密，就会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图书馆内依旧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某些沉睡已久的东西，已经在这一刻悄然苏醒。沉默的重逢之下，是两颗被往事骤然击中的心，正泛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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