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煎熬的沉默，最终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宫廷夜宴打破。
太后于宫中设宴，名为赏菊，实则亦有为近来烦忧的皇叔散心之意。帖子径直送到了柳家小院，指名道姓请青儿姑娘入宫。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赴宴之日，青儿稍作打扮，一身水青色宫装，清丽脱俗，却掩不住眉眼间一丝淡淡的愁绪和忐忑。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宫宴之上，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赵渊坐在上首，身着亲王礼服，面容冷峻，威仪天成，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疏离与难以接近的气息。他只在她入殿时，目光极快地掠过她，便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殿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与旁的王公大臣交谈，举止得体，却周身都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青儿坐在下首女眷之中，感受着他刻意忽视的冷漠，心中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酸涩难言。她食不知味，只低头盯着案上的琉璃盏。
席间，有好事者或许听闻了些许风声，故意提起那日慈善拍卖会王爷“点天灯”的豪举，笑着打趣问道：“王爷对那位青儿姑娘如此厚爱，不知何时请我等喝杯喜酒啊？”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隐晦地投向青儿，又看向王爷。
赵渊执杯的手顿了顿，眼睫微垂，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再抬头时，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语气平静无波：“大人说笑了。本王近日潜心修道，已觉红尘纷扰，皆是虚妄。昔日种种，不过镜花水月，当不得真。”
“镜花水月……当不得真……” 这七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青儿的心口！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竟然……将他们之间的一切，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和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她脸色煞白，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筷子。
而赵渊，在说完那句违心至极的话后，便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的“修道”之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下，他的拳头攥得有多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需要用尽多大的克制力，才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心中痛楚更甚，却偏要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他气她，更气自己。既然她的选择不是他，那他何必再苦苦纠缠，徒增笑柄？不如就此……放手？可他真的能放手吗？这念头一起，便是钻心的疼。
宴席后半程，两人再无任何交流。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失魂落魄。
直到宴席散去，众人依序告退。
青儿心神恍惚地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夜风一吹，才觉脸上冰凉，竟不知何时落了泪。她慌忙低头擦拭。
就在这时，一件犹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带着熟悉的冷冽檀香气，不由分说地、甚至有些粗鲁地罩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青儿猛地一震，愕然抬头。
赵渊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近在咫尺。他依旧板着脸，眼神看向别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语气又冷又硬，像是在下达什么不容置疑的命令：“夜风凉，穿上。莫要……染了风寒，给人添麻烦。”
那动作强势，语气别扭，甚至带着点凶巴巴的味道。
可就是他这副口是心非、明明关心却非要装出一副冷漠嫌弃的样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青儿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心防。
他哪里是觉得红尘虚妄？他若真觉得是镜花水月，又何必在意她会不会染风寒？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了些许莫名的暖意。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轻轻拉紧了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披风，将半张脸埋了进去，嗅着那令人安心的味道，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个小小的回应，却让赵渊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依旧没看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她先走，又像是在……默默护送。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一场宫廷夜宴，看似将距离拉得更远，却又因为这别扭的关心和一件披风，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几分坚冰。
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微妙情愫。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宫道悠长，夜色朦胧。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着。玄色披风将青儿纤细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微仰着的、心绪纷乱的脸庞。披风上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无处不在，强势地驱散了夜风的凉意，也一点点熨烫着她方才被刺伤的心。
走在前方的赵渊，背影挺拔依旧，步速却刻意放得极缓。他耳力极佳，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如同踩在他的心尖上。他紧绷的下颌微微松动，方才脱口而出的冰冷话语仍在耳边回响，此刻却被身后那件披风和她那一声低低的回应搅得心烦意乱，懊悔与心疼交织翻涌。
就在即将走出宫门，马车已在望时，赵渊的脚步忽然停下。
青儿正低头想着心事，险些撞上他骤然停住的背影，慌忙止步，有些无措地抬头。
只见他转过身，目光依旧不与她对视，只是落在她肩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披风上，眉头微蹙，似乎很不满意。他伸出手，并非要收回披风，而是近乎笨拙地、带着点粗鲁地，替她将披风前襟又拢紧了些，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颈侧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宫门外风大，”他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下属，“穿好，不准脱下来。”
这命令式的、毫无温柔可言的关怀，却让青儿鼻尖又是一酸。她看着他闪烁的眼神，紧抿的薄唇，忽然鼓起了一丝勇气，声音轻软，带着试探：“你……方才宴上所说……修道……镜花水月……”
她的话未说完，赵渊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打断她，语气急促甚至有些狼狈：“宴席之上的应酬话，岂能当真！”他说完，似乎觉得语气太重，又生硬地补了一句，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脸颊，“本王……送你回去。”
不是询问，是告知。
说完，他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率先走向王府那辆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亲自为她掀开了车帘。
青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敞开的车门，心中百感交集。他否认了，他亲口否认了那伤人的话只是“应酬”。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了最后的委屈。她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再说，顺从地弯腰上了马车。
赵渊随后也坐了进来，车厢空间不算狭小，但他一上来，那存在感便瞬间充斥了每一寸空气。两人并肩而坐，距离比方才在宫道上近了许多，却依旧沉默着。
马车缓缓行驶，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能看到外面流动的灯火和夜色。
赵渊坐得笔直，目视前方，看似平静，但微微绷紧的肩线和放在膝上、不时蜷缩一下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青儿身上淡淡的馨香混合着披风上他的气息，不断萦绕在他鼻尖，挑战着他的自制力。他疯狂地想问她，那日为何不选他？现在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对马天龙……可他不敢问，怕听到更伤人的答案，怕再次失控。
青儿同样心潮起伏。她偷偷侧过脸，借着窗外偶尔透进的微弱光线，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此刻收敛了所有冷硬和威严，眉宇间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她的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她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诡异的静谧中，马车忽然一个颠簸！
青儿正心神不属，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猛地向旁歪去——
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大手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那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
两人俱是一僵。
赵渊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立刻就想收回手，但指尖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贪恋那一点柔软的触感，迟疑了一瞬。
青儿也没有立刻避开，她抬起头，恰好撞进他猛然转过来的眼眸中。那双眼眸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隐忍，有挣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深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车外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彼此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清晰可闻。
他扶着她的肩，她倚着他的手。目光交织，呼吸相闻。
那层薄薄的、由误会、伤害和骄傲筑起的冰墙，在这意外的接触和猝不及防的对视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赵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没事吧？”
青儿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绯红，慌忙坐直身体，低下头，声如蚊蚋：“没……没事。多谢王爷。”
肩膀上的温热骤然离去，带起一阵莫名的空虚。
赵渊也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握成拳，置于膝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细腻的触感。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尴尬，而是弥漫开一种暧昧而紧绷的张力，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直到马车在柳家小院外缓缓停稳，两人都再无一语。
车夫放下脚凳，赵渊先一步下车，依旧沉默地伸出手，欲扶她下车。
青儿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立刻收紧，稳稳地托住她，力道适中，既不会弄疼她，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在她双足落地后，他却没有立刻松开。
两人站在夜风中，手还牵在一起。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只是低声道：“……进去吧。披风……明日再还。”
“嗯。”青儿轻轻抽回手，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带起一阵微妙的酥麻。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快步走进了小院。
赵渊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扇门关上，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柳家小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默然伫立了许久。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勾勒出寂寥的轮廓。院内灯火早已熄灭，陷入一片沉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可他心中那片被搅乱的湖，却久久无法平静。
最终，他还是转身，踏着清冷的月色，一步步走回那辆等候的马车。车厢内，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馨香，以及……方才那短暂触碰时，指尖灼人的温度。
这一夜，两人各自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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