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固执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混合着医院特有的、无菌的冰冷气息。
我坐在沈墨言叔叔那辆灰扑扑的轿车副驾驶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新牛仔裤上那个小小的、有些磨手的标签。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高楼、街树、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忙碌,与小镇迟缓粘稠的时光截然不同。
叔叔开车很稳,几乎不怎么说话,车内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偶尔电台里流淌出的、被压得很低的古典音乐。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像用尺子画出来一样硬朗,我偷偷瞟他,心里有些怯,又有些莫名的好奇。
他和婶婶不一样,婶婶的关切是外放的,温暖的,而叔叔的,像是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着,需要仔细去分辨。
“到了。”叔叔将车停在一个老式小区楼下,声音平淡地打破了沉默。
我跟着他下车,上楼。
婶婶秦晚照已经去医院接班照看哥哥了,家里空无一人,但收拾得纤尘不染。
阳光透过阳台的绿植,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婶婶交代了,”叔叔放下钥匙,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她让你好好休息,别乱跑,冰箱里有吃的,饿了自己热,我书房里有些书,你可以看,下午……我有个数据要处理,你在客厅待着,别出声。”
我连忙点头,像接受命令的士兵。
叔叔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不敢乱动。这里太干净,太整齐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格格不入的污点。
哥哥不在身边,那种无所依凭的空茫感又悄悄蔓延上来。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哥哥苍白的脸,缠绕的绷带……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回。我坐立难安。
几分钟后,我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传来极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我松了口气,又像做贼一样溜到玄关,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闪身出去了。
我必须去看我哥。
凭着昨天模糊的记忆,我朝着医院的方向奔跑,城市很大,街道纵横交错,我跑得气喘吁吁,几次差点迷路,问了好几个路人,才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白色大楼。
推开病房门时,哥哥正靠在床头,婶婶在给他削苹果,看到我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灼安?”哥哥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跟叔叔在家吗?”
“我……我担心你。”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秦晚照放下水果刀,走过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赞同:“灼安,你一个人跑出来很危险,而且墨言叔叔会担心的,你哥这里有我,你回去好好休息,就是对他最好的照顾。”
我抿着嘴,不吭声,只是固执地站在原地,眼睛瞟向哥哥。
哥哥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婶婶说:“让他待会儿吧。”
秦晚照看了看我们兄弟俩,没再坚持,只是拿起水壶:“我去打点热水。”她离开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哥哥,我立刻蹭到床边,仔细看他:“哥,你还疼吗?”
“好多了。”他言简意赅,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怎么过来的?”
“跑……跑过来的。”我老实回答。
他眉头又蹙了起来,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有些费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别乱跑,听话。”
我感受着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心里那点不安才稍稍平复。
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躺着,不能动,我也觉得踏实。
——
秦晚照提着热水瓶回来,看到病房里兄弟俩一个靠在床头,一个趴在床边,小声说着什么,延灼安脸上是全然依赖的神情。
她轻轻推门进去,打断了这短暂的宁静。
“灼安,你该回去了。”她语气坚定,“我送你到小区门口,然后你自己上去,跟墨言叔叔道个歉。”
延灼安明显不情愿,求助似的看向延纾梧。
延纾梧沉默了几秒,对上弟弟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安抚:“回去吧,灼安。”
延灼安蔫头耷脑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秦晚照走了。
送走延灼安,秦晚照回到病房,给延纾梧倒了杯水,状似无意地提起:“纾梧,你们走之前,你养父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怎么会那么容易放你们走?”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看看后面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延纾梧靠在枕头上,眼神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嘴角牵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他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放我们走。”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将那个雨夜最后对峙的场景冷静地复述出来,略去了大部分殴打和咒骂的细节,只保留了核心的交易。
“……他拿报警威胁我,说我拐带,殴打养父。”延纾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我知道他只是想要钱,我把大部分现金给了他,告诉他,我离开后会定期给他寄钱,他知道婶婶你的地址,觉得拿捏住了我,为了细水长流,才肯暂时放手。”
秦晚照听着,眉头渐渐锁紧,她没想到那个男人无耻到这种地步,也更心疼眼前这个少年在那一刻所做的决断。
用钱买自由,还要背负上后续的勒索。
“定期寄钱?”她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赞同。
“缓兵之计。”延纾梧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锐利而清醒,“等我身体好了,站稳脚跟,不会再给他一分,他那种人,欺软怕硬,真找过来,我也有办法对付,只是现在暂时需要稳住他,不能让他狗急跳墙,耽误我们离开。”
他的谋划冷静得不像个刚成年的少年,秦晚照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他这些年就是靠着这样的计算和硬撑才活下来的。
“这件事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后面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用一个人扛。”
延纾梧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好意,但眼神里的疏离和自我保护并未完全褪去。
——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旧被要求待在叔叔家,沈墨言叔叔似乎很忙,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偶尔会出来倒水,或者沉默地准备简单的饭菜。
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通常只是“吃饭了”、“嗯”、“我出去了”、“早点回来”这样机械的对话。
但我总会找到机会偷溜出去。
有时是趁着叔叔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的几分钟空隙,有时是谎称要去小区里的公共厕所,虽然家里明明有,然后一路狂奔向医院。我对这条路越来越熟悉,跑得也越来越快。
我知道哥哥和婶婶都不赞成我这样,叔叔虽然不说,但每次我偷跑回来,他看我的眼神都会更沉静几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几个小时见不到哥哥,心里就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被各种可怕的想象填满。
我怕他伤口恶化,怕他偷偷忍痛,怕他……再一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尽管我知道这次不一样,我们有婶婶,有暂时的安身之所,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理智可以轻易驱散的。
某次我跑进病房时,哥哥正睡着,婶婶不在,可能是去医生办公室或者打饭了。
我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贪婪地看着他的睡颜。
他好像比前几天又好了些,脸色不再那么吓人,只是眉头还习惯性地微蹙着。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他放在被子外的手,又怕惊醒他,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就在这时,哥哥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我,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没有太多意外。
“又跑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立刻缩回手,低下头。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灼安,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急着要见我?”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关切,有疑惑,似乎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
因为害怕啊,害怕你不见了,害怕你丢下我。
那两次被独自抛下的恐慌,像烙印一样烫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一次是芦苇荡,一次是暴雨夜的“家”门口,虽然第二次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先跑,可那种被留下的感觉,太相似了,相似到让我无法不恐惧。
我的嘴唇动了动,那些在心底盘旋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到哥哥苍白虚弱的脸,看到他还缠着绷带的胸膛,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能让他担心,他现在需要静养。
“没……没什么。”我垂下眼睑,声音细若蚊蚋,“就是想看看你好点没有。”
哥哥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秦晚照趁着延灼安又一次偷跑过来、被她勒令去水房洗水果的间隙,在只剩下她和延纾梧的病房里,问出了盘旋在她心里几天的疑问。
“纾梧,灼安他……是不是特别依赖你?”她斟酌着用词,目光温和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年,“我看他总是想方设法要过来,好像离开你一会儿就很不放心。”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并不知道你们具体经历过什么,只是感觉他那种黏着,似乎超出了普通兄弟的范畴,带着点不安。”
延纾梧正看着窗外,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秦晚照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能感觉到,这个少年心里埋藏着很多沉重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延纾梧才缓缓转过头,视线没有聚焦地落在白色的墙壁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地开口:“他……大概是怕我又丢下他。”
秦晚照微微怔住。
延纾梧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不是这次,是以前……有一次,养父去喝喜酒,醉得很厉害。”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您应该知道的,他喝醉了就会打人,那天,我怕灼安在家会挨打,就骗他说去芦苇荡里玩捉迷藏。”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仿佛陷入了那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我让他藏好,说什么都不要出来,等我去找他。”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然后我回去,照顾那个醉鬼,等他发完酒疯,睡死过去。”
秦晚照的心揪紧了。她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一个半大的少年,如何去面对一个狂暴的醉汉,期间又会承受什么。
“等我再回去找灼安的时候,”延纾梧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意,“他在芦苇丛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觉得……我抛下他了,不要他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是否也挨了打,没有描述自己是如何拖着可能也带了伤的身体回去寻找,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了结果。
“后来呢?你没跟他解释吗?”秦晚照忍不住问。
延纾梧摇了摇头,目光垂落,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没有,解释有什么用?让他知道我是为了护着他才去面对那个醉鬼?让他更愧疚,更担心?”
他抬起眼,看向秦晚照,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没必要,他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误会就误会吧。”
所以他至今没有向延灼安解释那两次“抛下”的真相,一次是善意的谎言引发的误会,一次是情势所迫的无奈抉择。
他独自背负着弟弟可能存在的怨恨和恐惧,只为将那些更残酷的真相隔绝在外。
秦晚照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疼,有敬佩,也有一种无力感。
他用一种近乎笨拙的、自我牺牲的方式,守护着弟弟心中那片或许并不存在的净土。
“纾梧,有时候……坦诚反而是一种更好的保护。”她轻声说,“灼安比你想象的要敏感,也比你以为的更要强。他一直被蒙在鼓里,那种不确定和猜疑,可能才是他不安的根源。”
延纾梧沉默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重新将头转向窗外,留给秦晚照一个沉默而倔强的侧影。
——
又过了几天,哥哥的情况稳定了很多,可以偶尔在婶婶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了。
我偷跑的次数也被严厉禁止,婶婶说如果我再去,她就让医院保安拦着我,我只好乖乖待在叔叔家,度日如年。
这天下午,叔叔难得没有立刻钻进书房。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些图纸和文件,眉头紧锁。我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无所事事地摆弄着衣角。
过了一会儿,叔叔忽然抬起头,看向我:“你识字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读到高一……上学期。”辍学的原因不言而喻,家里没钱,养父觉得读书无用。
叔叔“嗯”了一声,视线又落回图纸上,片刻后,他又开口,语气没什么波澜:“过来。”
我迟疑地走过去。
他指了指图纸上一处密密麻麻标注着数据和符号的地方:“这个,能看清吗?帮我念一下旁边的注释。”
我凑过去,努力辨认那些印刷体的小字,有些专业术语我不认识,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
叔叔没有不耐烦,只是在我停顿时,会简单地解释一下那个词的意思,或者告诉我跳过哪些部分,只念他需要核对的数据。
就这样,我笨拙地充当起了他临时的“眼睛”和“嘴巴”,他问,我找,我念,他记录或者核对,整个过程没什么交流,只有简单的指令和回应。
但很奇怪,在这种机械的、专注的帮忙中,我因为见不到哥哥而焦躁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叔叔身上有种让人安定的气场,虽然他很少说话,表情也总是淡淡的,但他做事极有条理,要求清晰,不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帮忙告一段落,叔叔收起图纸,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站起身:“饿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走向厨房,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熟练地洗菜、切菜,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实验仪器。
“叔叔,”我鼓起勇气开口,“我哥……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沈墨言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不回地回答:“医生说过两天再复查一次,没问题就可以出院静养。”
“哦。”我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期待起来。出院了,就能天天看到哥哥了。
吃饭的时候,叔叔依旧沉默,但我感觉,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像前几天那么僵硬了。
至少,他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完全需要避开的、麻烦的透明人。
——
延纾梧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秦晚照和沈墨言一起办理了出院手续,延灼安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延纾梧身边,想扶他又不敢用力,紧张得像个小护卫。
回到那个干净明亮的家,延纾梧被安置在秦晚照提前收拾好的客房床上。
房间朝南,阳光充足,窗外能看到小区里郁郁葱葱的树木。
“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房间。”秦晚照对兄弟俩说,“灼安睡旁边那张小床,纾梧你先好好养伤,学校的事情,等身体好了我们再商量。”
延纾梧靠在床头,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陌生的、却充满安宁气息的房间,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婶婶,叔叔。”
沈墨言站在门口,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书房。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缓慢而平稳的节奏。
秦晚照白天要上班,但会尽量准时回家准备饭菜,监督延纾梧吃药、休息。
沈墨言依旧是早出晚归,沉默寡言,但偶尔会在饭桌上问起延纾梧的恢复情况,或者指派一些简单的、比如递个工具、念段说明文字之类的活儿给延灼安。
延灼安不再需要偷跑去看哥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延纾梧床边,递水、拿药、读报纸上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哥哥睡觉。
延纾梧的身体在一点点好转,脸色逐渐红润,下床活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他依旧没有向弟弟解释那些过往的误会。
有时,他会看到灼安看着他出神,眼神里带着依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知道那惶恐源于何处,可他只是伸出手,揉揉弟弟的头发,或者低声说一句“没事”。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自己愈合,有些信任,需要行动重新构筑。言语或许能揭开伤疤,但也可能带来新的刺痛。他选择用此刻的陪伴,和未来长久的、不再分离的承诺,去慢慢抚平弟弟心底的褶皱。
阳光透过窗棂,在兄弟俩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窗外,楼下的树木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暴雨冲刷过的土地,伤痕犹在,但埋藏于深处的生命力,终究是破土而出了。
虽然稚嫩,虽然未来可能还有风雨,但这一刻的安宁与相守,真实得让人想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