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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未来

予你何诗

日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着,从激烈争吵的震荡中,缓缓驶入了一条看似平静的河道。

盛夏的阳光愈发炽烈,蝉鸣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嘶喊着,为这份刻意维持的安宁增添了几分焦灼的背景音。

延纾梧的伤势在秦晚照的精心照料下稳定恢复,虽然离完全康复尚需时日,但已能在家中缓慢活动,不再需要终日卧床。

沈墨言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辆半旧的轮椅,样式简洁,推起来却还算灵便。

“附近转转,透透气,利于恢复。”他将轮椅推给延纾梧时,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递过一件普通的工具。

但这件“工具”,却为兄弟俩僵持后略显局促的相处,打开了一扇透气的窗。

——

哥哥坐上轮椅的时候,眉头是微微蹙着的。

我知道,他不喜欢这种需要依赖外物、甚至依赖我才能行动的感觉,他习惯了做那个支撑者,而不是被支撑的人。

可我心底却隐秘地升起一丝欢喜,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推着他,去外面看看,离开这四面墙壁,也离开那场争吵留下的、看不见的隔阂。

叔婶上班后,家里就成了我们兄弟的天地。

上午,我会严格按照哥哥给我制定的计划表自习。课本是婶婶托人找来的,有些版本和老家不同,刚开始学起来有点吃力。

哥哥就坐在轮椅上,或者靠在沙发里,一边翻看沈墨言给他的那些深奥的专业书籍,一边时不时抬头看我,遇到我卡壳的地方,就用他那虽然沙哑却依旧清晰的思路给我点拨。

他讲题的时候,眼神很专注,语气平和,仿佛那天红着眼睛嘶吼的人不是他。

我也努力把那天的委屈和恐惧压下去,只留下他说的“你是我活着的意义”那句,像暖流一样包裹着心脏。

我发现,当我不再被“拖累”的罪恶感压迫,当我知道“帮忙”并非被完全禁止,只是换了一种更长远的方式时,那些原本觉得晦涩的知识点,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我学得很快,连哥哥偶尔抽查时,眼底都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下午,如果我不需要去研究所帮忙,就会推着哥哥出门,我们不敢走远,就在小区附近。

这个城市比小镇大太多,也复杂太多,车流不息,人声嘈杂。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不平整的路面,生怕颠簸到他尚未痊愈的肋骨。

我们会去附近的街心公园,看老爷爷下棋,看小孩子追逐嬉闹,看阳光下舒展的梧桐树叶。

有时,只是找个树荫停下,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什么也不说。

我用在研究所打工赚来的钱,除去上交婶婶补贴家用的部分,偷偷攒下了一点。

我会用这些钱,给哥哥买他可能需要的东西——一包他多看了两眼的软糖,一本他觉得封面有趣但没舍得让婶婶买的杂志,或者只是一瓶冰镇的、能驱散暑气的矿泉水。

我把这些东西递给他时,心里总是忐忑的,怕他觉得我乱花钱,怕他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但他每次只是沉默地接过,然后低声说一句:“谢谢,下次别买了。”

可下一次,我看到他可能需要什么,还是会忍不住,我只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告诉他,你看,我可以照顾你一点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推着他回家的路上,夕阳会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白天的见闻,哪个邻居家的狗特别可爱,今天做的数学题好像有更简单的解法,研究所王工又夸我图纸整理得好了……他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在我说到得意处时,极淡地勾一下嘴角。

这样的时光,平静得近乎奢侈。我几乎要以为,那场暴雨,那些伤痛,那个遥远的、充满酒气和咒骂的“家”,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并且,找到了一种新的、可以彼此依靠着前行的方式。

——

轮椅的轱辘碾过小区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延纾梧靠在椅背上,目光掠过两侧熟悉的景致,心思却并不完全在此。

他不得不承认,沈墨言弄来的这辆轮椅,确实方便了许多。至少,他不必终日困在那一百多平的空间里,对着弟弟那混合着愧疚、依赖和倔强的眼神,反复咀嚼那场争吵的苦涩。

灼安推得很稳,很小心,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这种被珍视的感觉,陌生而熨帖,却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知道,弟弟正在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弥补着他自以为的“亏欠”,并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白天的自习时间,是他观察弟弟的窗口。他惊讶地发现,一旦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延灼安在学习上展现出了惊人的悟性和速度。

那些他稍微点拨就能融会贯通的理科思维,那种一点即透的敏锐,绝非普通资质。

秦晚照留意到了这一点,特意抽空去书店,给延灼安买回了配套的练习册和历年真题试卷。

“纾梧你帮着看看,灼安这底子,不继续读书真的太可惜了。”她的话语里带着惋惜,也带着期望。

结果令人侧目,延灼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的试卷,成绩优秀得超乎想象,尤其是数理方面,几乎能达到重点中学中上学生的水平。

看着弟弟核对答案时,那双因为做对难题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延纾梧心中那“必须上学”的信念更加坚定,同时也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

他的弟弟,本就应该在这样的光芒下成长,而不是在泥泞和恐惧中挣扎。

下午的散步,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声的交流。灼安的话变多了,虽然依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想要分享的雀跃,是伪装不来的。

他会指着路边一朵奇怪的花,会说起邻居的趣事,会兴奋地报告他在研究所得到的哪怕一丝微不足道的认可。

延纾梧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弟弟话语里那份笨拙却真挚的关怀。

那偷偷塞过来的软糖、杂志、矿泉水……每一件小东西,都像一块小小的砝码,压在他心中那杆关于“未来”的天平上,沉甸甸的,带着温度。

他看得出,灼安很满足于现在这种状态——能学习,能通过有限的工作获得认可和微薄收入,最重要的是,能时刻陪伴在他身边。这种“拥有”和“被需要”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填补弟弟内心因过往创伤而留下的空洞。

天平似乎在向灼安期望的方向倾斜。这种平稳的、充满温情的日常,几乎要让延纾梧产生一种错觉,或许……这样下去也不错?严格把控学业,允许他适度工作,是否真的是一条可行的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他不能心软,一时的温情,换不来立足社会的资本。

他比谁都清楚,没有知识和学历铺就的台阶,灼安将来会走得多艰难。

叔叔提供的临时工作,终究是镜花水月,他必须让灼安看到更远的地方,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迫谋生。

然而,打破这份平静,需要时机,也需要更大的外力。他没想到,这个“外力”会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令人作呕。

——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暴雨将至未至,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

秦晚照和沈墨言都还未下班,延灼安在厨房里准备着简单的晚餐,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他在研究所听来的广播背景音。

延纾梧靠在客房的窗边,看着楼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木,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肋下的旧伤在这样潮湿低压的天气里,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他们逃离的那个省份,那个小镇。

延纾梧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他盯着那串数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厨房里的哼歌声停了,延灼安探出头,疑惑地看向他:“哥,电话?”

延纾梧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翻涌,按下了接听键,调低了声音,却没有立刻放到耳边。

果然,下一秒,一个粗嘎、熟悉、带着浓重口音和毫不掩饰恶意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钉子,穿透电波,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延纾梧!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躲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啊?!”

是养父。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浑浊,带着醉醺醺的咆哮和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疯狂。

延纾梧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眼神锐利如冰锥。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哑巴了?老子知道你跟那小杂种跑了!跑?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秦晚照那婊子家的地址,老子记得清清楚楚!”养父在电话那头唾沫横飞地咒骂着,“老子告诉你,没钱了!酒都没得喝了!赶紧给老子打钱!打钱过来!不然,老子明天就买票去南隅!去找你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两个丧门星是怎么殴打养父,卷了钱跑路的!我看你们还怎么装模作样地上学、过日子!”

威胁的话语如同肮脏的泥水,扑面而来。延纾梧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能感觉到伤口在隐隐抽痛,但更痛的是心底那再次被撕裂的旧伤。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像跗骨之蛆,即使他们逃出了千里之外,依旧不肯放过他们,试图用最污秽的方式,将他们重新拖回泥潭。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电话那头发父那张因为酒精和贪婪而扭曲的嘴脸。

“听到没有!打钱!五千……不!一万!少一分,老子就跟你们没完!”养父的声音愈发猖狂,带着一种敲诈得逞的快意,“别想糊弄老子!不然,老子闹到秦晚照医院去,闹到那小白脸的研究所去!看谁丢得起这个人!”

延纾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深处。

他走到门边,轻轻关上了客房的房门,隔绝了厨房那边可能传来的动静。

然后,他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胆寒的质地:

“说完了?”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骂声顿了一下。

延纾梧不等他反应,继续用那种毫无温度的语调说道:“第一,我没钱给你,一分都没有。”

“第二,”他语气加重,每个字都像是冰凌砸在地上,“你敢来南隅,敢骚扰婶婶和叔叔一下,我保证,你一分钱拿不到,而且,我会让你后悔来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甚至是一种隐藏在平静下的、同归于尽的狠厉。

“你吓唬谁呢!小兔崽子!”养父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不是在吓唬你。”延纾梧冷冷地打断他,“我是在通知你,以前的延纾梧或许会忍你,让你,但现在,不一样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觉得你那条烂命比我和我弟弟的未来更值钱,大可以试试。”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股冰冷的杀意在电波中弥漫,然后近乎残忍地补充道:“还有,别忘了,你赌钱欠下的那些债主,我可都还记得几个,你说,要是他们知道你现在有可能弄到钱,却藏着掖着,会怎么样?”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延纾梧知道,他戳中了养父最恐惧的地方——那些如同鬣狗般追债的人。

“以后,别再打这个电话。”延纾梧最后说道,“否则,我不介意帮你联系一下老朋友。”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没有丝毫犹豫。

手臂因为紧绷而微微颤抖,肋下的疼痛变得鲜明。

他靠在关闭的门板上,仰起头,深深地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愤怒、恶心和一丝后怕的剧烈情绪。

他还是低估了那个男人的无耻和下作。用钱稳住他,果然是饮鸩止渴。

这个隐患,必须尽快、彻底地解决,否则,他和灼安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点微光,随时可能被再次拖入黑暗。

门外传来延灼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询问:“哥?你没事吧?刚谁的电话?”

延纾梧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没事,打错了。”

他不能告诉灼安,绝对不能,那场争吵刚刚平息,弟弟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一点安全感,不能再让这通来自地狱的电话给摧毁。

他打开房门,对上延灼安担忧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饭好了吗?有点饿了。”

延灼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但延纾梧掩饰得很好。

最终,他点了点头:“嗯,好了,哥你快来吃。”

看着弟弟转身走向厨房的背影,延纾梧的眼神沉静下来,深处却翻涌着冰冷的浪潮。

砝码已经发生了变化。养父的威胁,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陨石,重重砸落在他心中那杆本就摇摆不定的天平上。

学业、工作、暂时的平静……所有这些,在绝对的无赖和潜在的毁灭性威胁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

他必须重新权衡,必须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为了灼安,也为了不辜负婶婶和叔叔的收留与付出。

这个夏天,注定无法真正平静地度过。

暴雨虽歇,但来自过去的阴云,依旧笼罩在上空,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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