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这样度过。
每天早上跟着叔叔出门,一头扎进那间资料室,下午准时完成当天分配的录入任务。
手臂和腰背的酸痛感逐渐适应,操作电脑也变得熟练了一些。
我甚至开始在一些边缘破损不太严重的图纸上,学着叔叔之前随手做的那样,用透明的档案胶带进行简单的加固修复。
我发现我好像对这种需要耐心和精细操作的事情,并不排斥,甚至……有点喜欢那种让杂乱变得有序,让破损得到维护的感觉。
第四天下午,我正埋头核对一摞特别混乱的手写记录,叔叔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同事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老王,就是这些,麻烦你帮忙核定一下这几份关键数据的准确性。”叔叔对那人说道。
被称作“老王”的人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我刚刚整理好、分类摆放得清清楚楚的几叠文件,以及旁边电脑屏幕上已经录入完毕、格式规整的表格,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哟,小沈,你这临时找来的小伙子可以啊!”老王拍了拍叔叔的肩膀,语气带着赞赏,“这活儿之前几个实习生都嫌枯燥,干得毛毛躁躁,错误百出,你看他这分的,井井有条,记录也详细,连破损的地方都顺手给处理了?心挺细啊!”
我站在一旁,听到夸奖,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局促地低下头。
叔叔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我的劳动成果上,他沉默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对老王说:“嗯,是比较认真。”
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以我这些天对他寡言性格的了解,这已经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老王又夸了几句才离开,资料室里又剩下我和叔叔。
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走到电脑前,仔细检查了一下我录入的数据,又翻看了一下我记录的疑难问题清单。
“今天可以下班了。”他最终只是说道,然后在我的工时记录表上签了字,递给我相应的报酬。
我接过那几张带着墨香和纸张触感的钞票,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不是我第一次“赚钱”,以前捡废品,帮小店跑腿,也得到过一些微薄的收入,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是在这样一个严肃、干净的地方,通过这种……看起来“正式”很多的方式获得的。
一种微弱的、被认可的成就感,混合着证明了自己的小小喜悦,在心底悄悄滋生。
但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叔叔签完字后,那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头,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比之前更深的无奈。
他是在无奈什么?无奈我做得还不错,让他找不到理由立刻否定我的选择吗?
——
延纾梧靠在客房窗边,看着楼下沈墨言那辆灰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小区,停下。
副驾驶的门打开,延灼安从车里跳了下来。
夕阳的金辉洒在弟弟身上,他手里似乎攥着什么,脚步不像早上出门时那么紧绷,反而带着一种……完成了一天任务后的、微微的轻快感?
延纾梧的心沉了沉。
这几天,他留在家里养伤,心思却无时无刻不系在去“体验工作”的弟弟身上。
他想象过灼安回来时垂头丧气、抱怨辛苦的模样,那样他就可以顺势引导,劝他回归学业。
他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灼安坚持,甚至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他该怎么办?
但现在,弟弟脸上这种介于疲惫和隐隐兴奋之间的复杂神色,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看到沈墨言也从驾驶座下来,叔侄俩一起上了楼。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传来,延纾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动脚步,走出客房。
秦晚照今天特意调了班,也已经在家,此刻正从厨房端出饭菜,看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回来了?灼安,今天感觉怎么样?累不累?”她关切地打量着延灼安。
延灼安摇了摇头,把手里攥着的钞票递给秦晚照:“婶婶,给,这是今天的工钱。”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腼腆,和一点点……自豪?
秦晚照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询问地看向后面的沈墨言。
沈墨言脱下外套挂好,表情是一贯的平淡,但延纾梧捕捉到他看向延灼安时,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他做得不错。”沈墨言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客厅里另外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整理档案需要耐心和细致,他比之前几个临时找的大学生做得都要好,王工今天还特意夸了他。”
延纾梧的心猛地一紧。夸奖?来自叔叔同事的、正式的夸奖?
他看向延灼安,果然,弟弟的耳朵尖微微泛红,虽然努力克制,但眼底那点被认可的光亮是藏不住的。
这和他预想的情况,出现了偏差。
秦晚照也显得有些意外,她接过那几张钞票,感觉有些烫手。“哦……是吗?那,那挺好的。”她勉强笑了笑,把钱放在茶几上,“先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微妙。延灼安似乎还沉浸在白天工作的余韵里,偶尔会小声回答秦晚照关于工作内容的询问,语气虽然尽量平静,但那种投入感和完成任务的满足感,还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延纾梧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叔叔的肯定,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他原本打算在灼安体验结束后,就用“工作辛苦、不适合”的理由劝他回头,可现在,这个理由似乎站不住脚了。
饭后,秦晚照收拾着碗筷,沈墨言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份报纸,却没有打开。
延纾梧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他不能再等下去。
“叔叔,婶婶,”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灼安也体验了几天工作,关于他上学的事情,我们需要做个决定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延灼安立刻抬起头,看向哥哥,眼神里带着戒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恳求。
秦晚照擦干手,走了过来,坐在延纾梧旁边,眉头微蹙。
沈墨言放下报纸,目光平静地看向延纾梧,示意他继续说。
“我依然坚持,灼安必须继续上学。”延纾梧没有任何迂回,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线,他的目光扫过弟弟瞬间黯淡下去的脸,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但语气没有丝毫松动,“高中文凭是现代社会最基本的敲门砖,放弃学业,等于自断前程,他现在觉得能靠体力或者这类临时工作养活自己,甚至帮衬家里,但长远来看,这远远不够。”
他看向沈墨言:“叔叔,您也清楚,在您的研究所,没有相应的学历,连正式的入门资格都没有,他现在做的整理工作,替代性很强,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和发展空间。”
沈墨言没有反驳,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哥!我能做好的!王工都夸我了!”延灼安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委屈和激动,“我可以学啊!不一定非要上学才能学东西!我可以跟着叔叔学整理资料,学修复图纸,或者我去学别的技术……”
“然后呢?”延纾梧打断他,眼神锐利,“一辈子做临时工?或者去工厂流水线?去餐馆端盘子?灼安,你看不到吗?我和婶婶、叔叔,我们希望你拥有的,是选择生活的权利,而不是被迫谋生的无奈!你现在觉得能赚到这点钱就很满足,可这够干什么?够你将来独立生活?够你应对可能出现的风险?还是够你……反过来支撑我去追求更好的发展?”
他的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延灼安的脸上。弟弟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嘴唇翕动着,想反驳,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词句。
“纾梧,别这么说……”秦晚照心疼地想要缓和气氛。
“婶婶,有些现实必须让他看清楚。”延纾梧语气强硬,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狠下心肠,“心疼不能当饭吃,愧疚更不应该成为放弃未来的理由。我不需要他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我!那只会让我觉得,我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毫无价值!”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胸腔因为激动而起伏,肋下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延灼安被哥哥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愤怒和痛楚震慑住了,他愣在原地,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客厅里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一直沉默的沈墨言,在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有一个办法。”他看向争锋相对的兄弟俩,目光冷静,“或许可以折中。”
延纾梧和延灼安同时看向他。
“灼安,继续高中学业,这是底线,没有商量余地。”沈墨言先明确了前提,延灼安的眼神瞬间灰暗下去。
但他接着说道:“同时,如果你学有余力,并且仍然希望为你哥哥分担,可以在周末或者寒暑假,继续来研究所帮忙,部分相对简单、不涉密的资料整理、数据录入工作,可以交给你,按劳计酬。”
他顿了顿,看向延纾梧:“这样,既保证了他的学业不受影响,奠定长远发展的基础,也部分满足了他希望经济独立、为你分担的意愿,纾梧,你觉得呢?”
延纾梧愣住了,他没想到叔叔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
让灼安边上学边工作?这和他期望的“全心读书”仍有差距。他担心这样会分散灼安的精力,影响学习。
但他看着叔叔那双理性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听到这个提议后,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火光的弟弟……
他明白,这或许是当前局面下,所能达成的最大公约数。是叔叔在用他的方式,平衡着兄弟俩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也给倔强的灼安一个台阶下。
完全堵死他“帮忙”的路,可能会激起更强烈的逆反,而给他一个有限度的出口,或许反而能让他安心回到课堂,同时也能让他更真切地体会到,知识和学历,与他所能接触到的“工作”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像是一场赌局。赌的是灼安在真正接触学业和有限工作的双重压力下,会如何选择,会走向何方。
延纾梧沉默了很久,客厅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和延灼安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延纾梧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向弟弟,声音带着一种经过激烈挣扎后的疲惫和沙哑:
“好,我同意叔叔的方案。”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凌厉:“但是,灼安,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学业绝对优先,成绩不能有明显下滑,一旦影响到学习,工作必须立刻停止;第二,工作量由叔叔和婶婶严格把控,不能超负荷;第三,这是暂时的,最终目标,依然是考上大学,拥有属于自己的、更广阔的未来。”
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能做到吗?”
延灼安看着哥哥,又看了看面露赞同的秦晚照和面无表情但眼神默许的沈墨言,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的湿意逼了回去,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背脊,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能!哥,婶婶,叔叔,我能做到!我一定好好上学,也好好工作!我……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掷地有声。
延纾梧看着弟弟那双终于不再是充满委屈和对抗,而是燃起了新的、混合着责任与希望光芒的眼睛,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一些。
砝码已经落下,天平暂时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平衡点。
未来的路依然布满未知,但至少,他们没有在原地僵持,而是找到了一条可以继续并肩前行的,哪怕依旧崎岖的小径。
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个小小的家,包裹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里。
争吵与泪水,妥协与坚持,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崭新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