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打破了屋内凝固般的寂静。
延纾梧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投向门口。
他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已经很久,久到身体都有些僵硬,肋下的钝痛在情绪剧烈起伏后变得更为清晰,但他无暇顾及。
先进来的是沈墨言,他手里提着公文包,脸上带着一丝加班后的疲惫,目光在接触到客厅里的兄弟俩时,敏锐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秦晚照也走了进来,她换下鞋子,脸上带着手术后的倦色,但眼神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延纾梧和蜷缩在沙发另一端的延灼安身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争吵和泪水的咸涩气息,尽管兄弟俩此刻一个沉默地望着门口,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种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的痕迹,无法完全掩盖。
“我们回来了。”秦晚照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试图驱散一些不自然的气氛,“你们……午饭吃了吗?”
延灼安飞快地抬了一下头,眼睛红肿未消,声音有些沙哑地“嗯”了一声,又迅速低下。
他面前摆着两碗早已凉透、几乎没动过的面条,是之前情绪勉强平复后,延纾梧让他去厨房随便弄的,显然谁都没有胃口。
延纾梧动了动,试图坐得更直一些,牵扯到伤处,让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吃了。”他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弟弟红肿的眼眶,心口那股沉闷的滞涩感再次涌上。
秦晚照和沈墨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纾梧,”秦晚照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下午……还好吗?”
延纾梧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瞒不过去,也没打算隐瞒。
有些脓疮既然已经亲手挑破,就不怕让关心他们的人看到那下面的溃烂与新生。
“我和灼安谈过了。”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和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喑哑,“关于他不想上学的事。”
秦晚照的心提了一下,目光担忧地在兄弟俩之间逡巡。
“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延纾梧的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波澜,但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芦苇荡那次,暴雨夜那次……他都知道了。”
秦晚照轻轻吸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释然,有心疼,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她早就觉得,那些埋藏的秘密是横亘在兄弟间最大的冰山。
“然后呢?”她轻声问。
“然后……”延纾梧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疲惫的弧度,“他哭了,我也……说了一些重话。”
他省略了争吵最激烈的细节,省略了那些互相伤害的言语,也省略了灼安哭到几乎崩溃的模样,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记忆里,不需要再次复述来加深痛感。“我告诉他,上学的事,暂时不谈了。”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感觉喉咙有些发紧,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却是他在弟弟那场绝望的哭泣面前,不得不做出的暂时退让。
他不能在那时,用更强硬的态度去逼迫,那无异于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插一刀。
秦晚照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孩子……太倔了,也太心疼你。”她看向延纾梧,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后的沉重,“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的就由着他?”
一直沉默站在玄关处,仿佛在观察着局面的沈墨言,此刻走了过来,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沙发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延纾梧,又瞥了一眼始终低着头、像只受惊小动物般的延灼安。
“沟通是第一步,但解决问题需要方法。”沈墨言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不带多少情绪,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中要害,“他不想上学,是觉得读书无用,还是单纯想为你分担,证明自己的‘价值’?”
延纾梧蹙眉,思考着叔叔的话。“后者。他觉得上学是负担,工作才能帮到我,帮到这个家。”
“嗯。”沈墨言应了一声,视线转向延灼安,“纯粹的劝说,如果他已经产生了逆反心理,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堵不如疏。”
秦晚照似乎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墨言,你是说……”
“让他体验一下。”沈墨言言简意赅,“我研究所的资料室,最近正好需要人帮忙整理一批旧的图纸和文献,工作不复杂,但需要耐心和细致的分类、录入,可以让他去试试,按临时工标准计酬。”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延纾梧身上,带着一种理性的审视:“让他亲眼看看,所谓‘工作’是什么样子,是如他想象中那样轻松就能帮到你,还是……让他知难而退,亲身体验的结果,比我们任何说教都更有说服力。”
延纾梧愣住了,他没想到叔叔会提出这样的方案。
让灼安去工作?即使只是体验?这和他坚持的“必须上学”的原则背道而驰,一股本能的反感涌上心头。
但他看着叔叔那双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漠的眼睛,又看了看身旁因为听到“工作”两个字而微微抬起头的弟弟,那红肿眼睛里瞬间闪过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忽然意识到,叔叔的方法,或许是打破目前这个僵局最直接、也最可能有效的方式。
用现实做砝码,称量他那份“想要帮忙”的心,究竟能承受多少重量。
是让他明白工作的不易,从而心甘情愿地回到课堂?还是……万一他真的做到了,并且乐在其中?
后一个念头让延纾梧的心沉了沉,但他很快压下了这种不确定性。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份固执背后,是敏感和脆弱,繁重、枯燥的工作,未必是他想象中的“帮助”。
“……好。”延纾梧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就按叔叔说的办吧。”
他看向延灼安,目光复杂:“灼安,叔叔给你一个体验工作的机会,你去试试。但答应哥,无论体验结果如何,之后,我们必须重新、认真地谈一次上学的事情。”
延灼安抬起头,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沈墨言,最后目光落在面露忧色的秦晚照脸上,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决心:“好。”
——
跟着沈墨言叔叔走进那栋挂着白色牌匾、气氛肃静的科研大楼时,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周围很安静,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者素色衬衫的人走过,脚步匆匆,低声交谈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术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医院消毒水,但又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某种电子设备气息的味道。
这里和嘈杂混乱的小镇,和弥漫着酒气与咒骂的“家”,和书声琅琅的学校,都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秩序井然的、带着距离感和知识分量的世界。
我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叔叔。他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没有任何想要安抚或者鼓励我的意思,仿佛只是带我来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这让我更加绷紧了神经,我知道,叔叔或许和哥哥、婶婶一样,并不真的赞同我的选择。
他给我这个机会,可能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我不会退缩的。我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工作,可以有用。
叔叔带我来到一间堆满纸张和文件夹的房间,空气中漂浮着陈年旧纸特有的味道。
“这里是一些需要整理归档的旧图纸和部分手写实验记录。”他指着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柜和地上几个打开的纸箱,语气平淡无波,“你的工作是把它们按编号顺序整理好,缺失的记录下来,然后将编号、名称、日期这些基本信息录入到电脑的这个表格里。”
他打开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台式电脑,快速演示了一遍简单的录入操作。
“工作要求是准确、有序。速度可以慢,但不能出错。”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工作时间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午休可以在所里的食堂吃饭,我会给你一张临时饭卡,工资按天结算,每天结束后找我签字确认。”
他的交代清晰、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期待或者怀疑。就像在布置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我……我知道了,叔叔。”我用力点头,努力把每一个要求记在心里。
叔叔“嗯”了一声,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间堆满故纸堆的房间里,转身离开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安静包裹了我,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
我看着眼前如同小山般的图纸和泛黄的记录本,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陈旧的尘埃味道让我想打喷嚏。
没关系,延灼安,你可以的。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我挽起袖子,从最近的一个纸箱开始,图纸很大,有些边缘已经破损,上面的线条和符号对我来说如同天书。
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叔叔演示的,先辨认左上角的编号,然后按照数字顺序,一张张理平,叠放整齐。
遇到编号缺失或者模糊不清的,我就按照叔叔说的,用便签纸记下来,贴在旁边。
一开始,动作很生疏,生怕弄坏了这些看起来就很“重要”的纸张,整理完一小摞,手臂就开始发酸,而且,一直保持着弯腰或蹲着的姿势,很不舒服。
但我没有停下来,脑海里反复出现哥哥苍白着脸说“你是我活着的意义”的样子,出现他肋骨受伤痛苦蹙眉的样子,这点辛苦,算什么?
时间在专注中过得很快,当叔叔中午推门进来叫我吃饭时,我已经初步整理好了两个纸箱的图纸,并且记录下了十几处编号问题。
去食堂的路上,叔叔简单问了一句:“还适应吗?”
“适应的。”我赶紧回答,不想流露出丝毫怯意。
食堂里人很多,大多是研究所的员工,他们谈论着工作,语速很快。
我默默跟在叔叔身后,打了饭,安静地吃着,这里的饭菜比家里花样多,味道也好,但我心里惦记着没整理完的图纸,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下午的工作是录入,对着电脑屏幕,将整理好的图纸信息一个个敲进表格。
这工作比单纯的整理更考验耐心和细心,不能看错行,不能输错数字或字母。
我瞪大眼睛,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核对,敲击键盘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期间,有一个编号我怎么也辨认不清,笔画模糊得厉害,我犹豫了很久,不敢随便乱猜,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拿着那张图纸去隔壁办公室找了叔叔。
叔叔正在电脑前处理数据,听到我的问题,他接过图纸,对着光仔细看了片刻,又翻看了一下旁边的其他几张,最后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编号范围,让我先标注存疑,后续统一处理。
“不确定的时候,及时询问是对的。”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但似乎……没有不耐烦。
这点小小的肯定,让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那一刻,我忽然不那么确定了,证明了自己能工作,能赚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淋漓。
叔叔那沉默的赞赏和随之而来的无奈,像两颗分量不同的砝码,在我心里摇摆,让原本坚定的天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我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