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般,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向前滑动。
窗外的梧桐树叶从嫩绿转为深碧,阳光一日烈过一日,蝉鸣渐起,预示着盛夏的深入。
延纾梧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脱离搀扶,自己在室内缓慢走动。
沈墨言书房的图纸换了一批又番,秦晚照医院的工作依旧忙碌,但总会尽量准时回家。
这个家,似乎在以一种生疏却坚定的姿态,试图容纳下两个骤然闯入的少年,以及他们身后那段沉重晦暗的过往。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关于延灼安上学的问题,像一根无形的刺,横亘在兄弟之间,也压在秦晚照和沈墨言的心头。
秦晚照又试着温和地提过两次,延灼安要么低头沉默,要么就重复着那句“我想工作,帮哥哥”,态度软糯,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固执。
延纾梧始终沉着脸,没有当场发作,但周遭的气压总会瞬间降低几分。
他知道,必须谈了,有些脓疮,不彻底挑破,只会不断溃烂,侵蚀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这点微薄安宁。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来临。沈墨言接到研究所紧急电话,一个合作项目的关键数据需要他立刻到场处理。
几乎是同时,秦晚照也被医院召回,一台原定下午的急诊手术提前,主刀医生点名要她协助。
“纾梧,灼安,所里和医院都有急事,我们得马上出去一趟。”秦晚照匆匆换上鞋子,语速比平时快了些,“午饭食材都在冰箱里,灼安,你看着弄点简单的,照顾好你哥,我们尽量晚饭前回来。”她看向延纾梧,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沈墨言已经站在门口,公文包拎在手里,他对延纾梧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有事打电话。”目光扫过一旁有些无措的延灼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的沉静,仿佛能穿透一切。
“知道了,婶婶,叔叔,你们忙。”延纾梧应道,声音平稳。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延纾梧没有动,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力量。
延灼安站在厨房门口,手指揪着T恤下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叔婶突然离开,让他失去了暂时的“屏障”,哥哥身上那种无形的、低沉的气压变得清晰可感,他犹豫着是该去厨房准备午饭,还是退回房间。
“灼安。”延纾梧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湖面,激起清晰的涟漪。
延灼安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抬起头:“哥?”
“过来。”延纾梧合上书,放在一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位置。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伤后初愈的谨慎。
延灼安挪动脚步,走过去,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身体微微绷着,像是随时准备弹起来。
他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沉默在兄弟间蔓延,带着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质感。
阳光晃动着,灰尘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婶婶说,”延纾梧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不想上学。”
不是疑问,是平静的陈述,却让延灼安心头猛地一紧。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抿紧了嘴唇,低下头,用沉默代替回答。
“看着我,延灼安。”延纾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硬。
延灼安被迫抬起头,撞进哥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往日的疲惫和隐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近乎审慎的冷静,这比他预想中的怒火更让人心慌。
“为什么?”延纾梧问,三个字,简洁,却重若千钧。
延灼安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试图组织语言,那些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理由,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我可以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哥哥你上大学需要钱,婶婶和叔叔也不容易……”
“所以,你就打算用放弃自己的未来,来成全我?”延纾梧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里面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满满的嘲讽,“延灼安,谁教你的这种自我感动式的牺牲?”
“不是牺牲!”延灼安被那眼神和语气刺伤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委屈的尖锐,“我是想帮你!你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苦,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值得去上大学,去过更好的生活!我不能……不能再拖累你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用力瞪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拖累?”延纾梧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像是被触及了最不能碰的逆鳞,“你觉得你是我的拖累?”
他猛地向前倾身,一把攥住延灼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延灼安痛呼出声。
肋骨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被牵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延纾梧的脸色白了一分,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弟弟,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痛楚。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必一次次回去,面对那个醉鬼!何必在他拳头底下讨生活!延灼安,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拖累’,是我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延灼安的心脏。他猛地甩开哥哥的手,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红着眼睛嘶吼回去:“是!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累赘!所以我才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看着你为了我拼命,不想看着你受伤!我想变得有用,我想帮你!这有错吗?!”
“有用?帮我?”延纾梧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而破碎,“放弃学业,去干那些毫无前途的体力活,这就是你说的有用?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里,觉得自己毁了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不重要!”延灼安几乎是尖叫出来,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自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只要哥哥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芦苇荡里你丢下我,家门口你又让我先跑!每次都是你一个人面对危险!我受够了!我不要再被丢下!我不要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哭喊着,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剧烈颤抖,几乎喘不上气。“我害怕……哥……我真的好害怕……怕你不见了,怕你受伤,怕你……不要我了……”
——
我从未见过哥哥如此失控的模样。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燃烧着我看不懂的、混杂着愤怒、伤痛和某种绝望的火焰。
他那些话,像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烫在我的心上,疼得我浑身痉挛。
他说我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可正是这句话,让我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我,他本可以更自由,更轻松。
他所有的苦难,源头都是我。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像海啸般淹没了我,我张着嘴,想要反驳,想要告诉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我只是想……只是想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永远被他护在身后,看着他伤痕累累。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呜咽和无法抑制的哭泣。视线彻底模糊,世界变成一片晃动的水光。
胸口堵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肺叶火烧火燎地疼。
我躬下身子,用手死死按住胸口,试图压制那几乎要撕裂我的窒息感,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凉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我听到自己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绝望。我恨这样的自己,软弱,没用,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
延灼安的哭声,从最初的尖锐嘶吼,逐渐变成了那种仿佛从心肺最深处掏出来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呜咽。
他蜷缩在沙发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后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的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对抗和激动,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承受的悲伤和恐惧,哭到后来,甚至开始一阵阵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延纾梧僵在原地,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胸膛剧烈起伏着,肋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态。
他看着弟弟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模样,那冲天的怒火,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嗤啦一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弥漫心尖的、细密的刺痛。
他见过灼安很多次哭泣。
在父母离世后那个冰冷的雨夜,他抱着还是婴孩的灼安,听着那细弱的、小猫一样的啼哭,茫然无措。
在养父酒后施暴时,灼安躲在角落,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在芦苇荡里找到他时,他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沾满泥水,眼睛里全是破碎的信任和恐惧。
在暴雨夜的家门口,他被养父箍住脖子,眼泪混合着雨水,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满是濒死的绝望和哀求。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的心被剜掉一块。他发誓要变得强大,要保护他,不让他在流泪,可最终,让他哭得最凶、最绝望的,竟然是自己。
那些刻意筑起的冷硬外壳,在那近乎崩溃的哭泣声中,土崩瓦解,什么规划,什么未来,什么正确的路,在这一刻,都比不上让眼前这个哭泣的孩子平静下来重要。
他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延纾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戾和冷厉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妥协。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因为用力过度,手指有些麻木,他挪动身体,忍着肋间的钝痛,坐到延灼安身边。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弟弟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背脊,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时,笨拙地安抚着夜里惊醒哭闹的弟弟一样。
“别哭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灼安,别哭了。”
回应他的,是更加汹涌的眼泪和压抑不住的抽噎。
延纾梧沉默地拍着,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裤脚,过了许久,直到延灼安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委屈的啜泣,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好,上学的事……我们暂时不谈了。”
延灼安抽噎着,抬起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延纾梧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不愿回首的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共鸣,牵扯着伤处,带来清晰的痛感。
“但是,有些话,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关于……你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两次,‘我抛下你’。”
延灼安的身体猛地一僵,连抽泣都停止了,只是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哥哥的侧脸。
“第一次,芦苇荡。”延纾梧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的真实,“不是我想玩什么捉迷藏,是那天,养父去喝喜酒,我知道他一定会喝得烂醉如泥,他醉了会发疯,会打人,我怕你在家,会挨打。”
他转过头,第一次,毫无回避地迎上弟弟震惊的目光。
“所以我骗你,说去玩,让你藏好,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然后我回去了,回去面对那个醉鬼,等他发完酒疯,打累了,睡死了过去,我才敢回去找你。”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但那双深褐色的瞳孔里,却翻涌着被强行压制的、属于过去的惊涛骇浪。
“我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在芦苇丛里,哭得快要断气,你以为我抛下你了,不要你了。”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没有解释,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为了护着你才回去挨打,只会让你更害怕,更愧疚。我宁愿你误会我,恨我抛下你,也不想让你知道……那些更脏、更痛的事情。”
延灼安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呼吸,脑海里那些被恐惧和委屈覆盖的记忆碎片,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残酷的方式重新拼凑。
“第二次,暴雨夜,家门口。”延纾梧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让你跑,不是因为嫌你拖累,也不是要再次抛下你,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我同时对付不了他们两个成年男人,还要护着你周全,让你先跑,是唯一能确保你安全离开的办法。”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延灼安,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逃避。
“我让你去车站等我,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见到你,我就算爬,也会爬过去,那声‘等我’,不是敷衍,是承诺,是我用命也会去履行的承诺。”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延灼安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灼安,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真正抛下你。”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拖累。”他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你是我活着的意义,是我挣扎着爬出地狱的唯一光亮,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和那个烂泥潭同归于尽了。”
阳光偏移,将兄弟俩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泪水干涸后的咸涩,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延灼安怔怔地看着哥哥,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盛满了疲惫、痛楚和某种释然的眼眸。
哥哥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心底那座由误解和恐惧筑起的高墙。
那些他以为的被抛弃,原来都是哥哥在绝境中,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决绝的守护。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理解,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他,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混杂着心疼、懊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哥哥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依旧有些凉,指节处还有旧日留下的细微疤痕。
延纾梧反手握住了他,力道很紧,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的接触,传递某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力量。
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车流如织。室内,争吵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泪水尚未干透,但某种坚冰,似乎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心底深处,发出了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
裂痕或许需要时间弥合,坦白也未必能立刻消除所有的不安。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试图走出各自构筑的牢笼,朝着对方真实内心,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