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影与新痕
林默觉得，灰尘是有重量的。
它们悬浮在出版社资料室的空气中，被午后斜射的阳光照出原形，然后悄无声息地堆积在那些几十年无人问津的书稿上，压在过期杂志合订本烫金的标题上，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让他每次眨眼都像是推开一扇生锈的铁门。
他打了个哈欠，喉间涌上一股陈年纸页特有的酸涩味道。电脑屏幕上，待校对的书稿文字开始模糊跳舞——一本关于室内绿植养护指南的拙劣作品。对他来说，修剪琴叶榕的注意事项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事情一样，无关紧要，乏味至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旧疤，平整而苍白。然后，像每天都会发生无数次的那样，他的指尖触到了桌上那个旧相框的金属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相框里是林夕。她十六岁，笑得没心没肺，眼睛弯成两道虹桥，身后是暑假喧闹的海滩。失踪那年，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五年了。时间没让他忘记那张脸，只是把记忆变成了一个不断重复、却永远无法通关的噩梦。
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资料室令人窒息的沉寂。是一条本地新闻推送。
**【最新消息】本市再现失踪案！知名企业高管张哲瀚下班后失联，家属悬赏征集线索**
林默的指尖划过屏幕，目光懒散地扫过新闻正文。张哲瀚，宏远科技项目经理，三十四岁，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三天前下班后驾车离开公司，随后人间蒸发。车辆完好无损地停在家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手机、钱包均在车内，无任何打斗痕迹。
“又是这样。”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这已经是三个月来的第三起了。第一个是位年轻的外科医生，第二个是位中学特级教师，加上这个项目经理，全都是三十岁上下的男性，社会评价极佳，家庭看似幸福，然后像被地面吞噬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媒体给他们打了个标签——“完美失踪者”。
完美。林默厌恶这个词。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只有精心粉饰的表象和藏在下面的、不愿被人看见的脓疮。他妹妹林夕曾经也很“完美”，成绩优异，乖巧懂事。然后呢？
他关掉推送，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棵该死的琴叶榕该怎么浇水，但心神不宁。一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焦躁感从胃里升起。那些卷宗里的照片——其他失踪者的，还有林夕的——在他眼前交错闪回。
下班时间到了。他几乎是逃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资料室。
城市的傍晚喧嚣而疏离。林默低着头，汇入地铁站的人流，像一条逆流的鱼。他习惯性地避开人群，选择站在车厢最角落，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或麻木的脸。观察人，这是他改不掉的毛病，或者说，是某种自我折磨。他看到那个不断整理领带、眼神焦虑的男人，看到那个眼角有泪痕却强装微笑的女人，看到那个耳机里音乐声大得隔座都能听见、手指用力攥着书包带的少年。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只是比大多数人更擅长看到面具下的裂缝。
他本该直接回家，回到那个只有书和泡面盒的一居室。但鬼使神差地，他在市中心换乘时，走上了地面。
宏远科技大厦楼下，依旧围着一些小报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人群中央，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形纤细的女人正接受采访。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但站得笔直，声音虽然哽咽却清晰。
“...哲瀚他是个很好的人，对家庭，对公司都极负责...我恳求任何人，有任何线索，请联系警方...”她微微鞠躬，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引起一阵同情的唏嘘和更密集的闪光灯。
这就是张哲瀚的妻子，苏雅。新闻里提到过她。
林默站在人群外围，冷漠地看着。表演得很到位，悲伤、脆弱、但又不失体面。完美的受害者家属。但他注意到，她鞠躬时，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那不是脆弱，是极力控制的某种情绪。而且，她的目光在垂下的一瞬间，极其快速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像是在评估什么，锐利得惊人，与她表现出来的柔弱全然不符。
一种极细微的不协调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林默一下。
他转身离开，那种焦躁感更重了。
回到家，泡面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摘下眼镜，打开电视，本地新闻台果然在循环报道失踪案。这次请来的所谓专家正在分析：“...现场没有暴力痕迹，受害者社会关系简单，财务状况良好，初步排除仇杀、谋财可能...更倾向于当事人因某种巨大压力选择主动消失...”
“蠢货。”林默对着电视屏幕嗤笑一声。
压力？哪个承受巨大压力准备“主动消失”的人，会把手机钱包全都留在车里？
他烦躁地切换频道，最后干脆关掉。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箱压缩机嗡嗡作响。他又想起了白天在出版社听到的闲话，说警方在第二个失踪者，那个中学老师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书签，因为不属于老师本人，可能和失踪案有关，但也没查出所以然。
书签...
林默猛地坐直身体，拉开茶几抽屉。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最下面压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他抖开袋子，几样小东西掉了出来——一支廉价的中性笔，一个磨掉了漆的钥匙扣，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糖纸。
这些都是林夕失踪后，他从她房间整理出来的、不属于她的、来源不明的小物件。警方当时草草检查过，没发现任何价值。
其中，也有一个书签。木质的，打磨得很光滑，尾部雕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类似蕨类的植物图案，带着一股极淡的、奇怪的香气。五年过去，那味道几乎散尽了，但他还记得。
他拿起那个木质书签，指尖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他闭上眼，努力去回想那股味道，试图将它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柑橘调？不像。檀香？太俗。是一种冷冽的，带着一丝腥甜的植物根茎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
就在他全神贯注回忆时，指尖下的木片似乎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不是震动。
是一种感觉。极其微弱，冰冷，像是触摸到了某种活物褪下的蛇蜕。
紧接着，一些混乱的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黑暗。尖锐的摩擦声。像是金属刮过水泥地。*
——*一种冰冷的、黏腻的触感缠上脚踝。*
——*那股奇怪的香气猛地变得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
——*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捶打着胸腔！*
林默猛地睁开眼，像被烫到一样甩开那个书签，整个人向后弹去，脊背重重撞在沙发靠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那是什么？
幻觉？因为过度思念和焦虑产生的幻触和幻嗅？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动，疯狂搜索前两起失踪案的零星细节报道。关于外科医生的报道里，提到过他空无一人的车里，发现副驾座位上有一点“非车辆本身的污渍，疑似某种植物汁液”。关于那个老师的，一则短讯提到，有学生回忆说老师失踪前一天，曾提到收到一份“味道很特别的礼物”。
植物汁液...特别的味道...
还有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却真实得可怕的冰冷触感和濒死般的恐惧！
警方说“无挣扎痕迹”，说“自愿消失”？
放屁！
林默猛地站起身，在逼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夜晚冰冷的空气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
他要去市局。现在就去。
他必须告诉警方，他们的方向错了！这不是自愿失踪，那些男人在消失前经历了极端的恐惧！有一个共同的、奇怪的香气是关键！这和他妹妹的案子可能有关联！
深夜的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灯火通明。前台值班的年轻民警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旧外套、头发微乱、呼吸急促、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狂热光芒的男人。
“你说...你有什么线索要提供？关于张哲瀚失踪案？”民警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怀疑。
“不止张哲瀚！前两起，可能还有更早的！听着，关键是一种特殊的香气，类似某种根茎植物，冷冽带点腥甜，闻久了头晕！还有，受害者消失前绝对经历了巨大的恐惧，不是自愿的！你们必须往这个方向查！”林默语速极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他努力想描述那瞬间的感受，却发现自己无法准确形容那非人的恐惧和那种诡异的香气。
民警皱起眉，表情更像是在面对一个精神不稳定的麻烦者。“先生，您冷静点。您说的这些...有实质证据吗？比如，您是在哪里闻到这种香味的？或者，您怎么知道受害者经历了恐惧？”
“我...”林默语塞。他不能说是因为摸了一个旧书签产生的幻觉，“我...我分析出来的。我是...”
“怎么回事？”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一个穿着警服、身材高挑、扎着利落马尾的女警官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默。她的肩章显示着她的职级不低，表情冷静，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
值班民警立刻汇报：“陈队，这位先生来说提供线索，提到什么香味、受害者很恐惧之类的，但...问及证据和来源，就...”
被称为“陈队”的女警官——陈璐，将目光完全投向林默，带着审视的意味。“你是受害者家属？还是相关人士？”
“我不是...我只是...”林默在她的注视下，稍微冷静了一点，“我认为你们的调查方向可能错了。他们不是自愿消失的。”
“哦？”陈璐抱起手臂，语气听不出喜怒，“基于什么？”
“基于...逻辑和细节。”林默无法说出真实原因，只能挣扎着试图组织语言，“现场太干净了，本身就是不自然！还有那种香气，可能是一种迷药或者...”
陈璐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先生，感谢你的热心。但警方办案讲究证据。你提到的‘细节’，我们都有专业的刑侦和技术人员在进行分析。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他杀或绑架的结论。”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柔和了半分，但话语依旧坚决：“如果没有更具体的线索，请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猜测，这会给案件调查和家属带来不必要的干扰。请回吧。”
林默看着她公事公办的表情，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早说了没用”的民警，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了上来。他们不相信他。他们把他当成了疯子或者捣乱的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市局大楼。
冰冷的夜风再次包裹了他。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看着红绿灯交替闪烁，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魂。
他们不相信。
但他相信。
指尖那瞬间的战栗，那淹没一切的冰冷恐惧，真实得不容置疑。
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凝视着它。刚才，就是这只手，碰到了那个书签，接到了那段绝望的“回声”。
那不是幻觉。
那些“完美”消失的男人，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恐怖。
而这个世界，包括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刺痛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他们不相信。
那就自己来。
黑暗中，林默的镜片上掠过一道冰冷的反光。
下一个，会是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