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蜿蜒西去的青石古道上。
道旁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灰紫色的天空,像极了择人而噬的鬼怪爪牙。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嗥,让这条本就偏僻的古道更添了几分萧瑟与凶险。
林墨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将背上的旧包袱又紧了紧。包袱里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半块干硬的麦饼,还有一本被他翻得卷了角的《青萍剑法基础要义》。他今年十七岁,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眉眼却生得清俊,只是此刻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赶路急了,有些脱力。
他不是江湖人,至少现在还不是。他本是江南水乡一个小书铺的学徒,三个月前,相依为命的师父兼养父林先生突发恶疾离世,临终前只塞给他这把锈迹斑斑的青萍剑,还有这本剑谱,让他务必去一趟西陲的“望月阁”,找一个姓苏的故人。至于去做什么,林先生到了最后也没能说清,只反复叮嘱“万事小心,莫要轻易显露剑法”。
林墨从未学过武,师父在世时也从未提过江湖恩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嘱托,让他如同被抛入洪流的一叶扁舟,茫然无措。但他性子里有股江南水乡人少有的执拗,师父的话,他必须听。这一路从江南走到这西陲边境,风餐露宿,早已不复当初那个白净的小书童模样,双手磨出了厚茧,脚底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回。
“咳咳……”一阵冷风灌入喉咙,林墨忍不住咳嗽起来,胸腔里传来一阵闷痛。他停下脚步,靠在老槐树干上喘息,目光望向远处被残阳染成金红色的山峦,心里盘算着,再往前走十里,应该就能到前面的“落马坡”镇,今晚总算能找个客栈歇脚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古道的宁静。那声音不似寻常商旅的从容,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踏得青石路面“笃笃”作响,尘土飞扬。
林墨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抬头望去。只见三匹快马裹挟着烟尘奔来,马上的汉子都是一身短打,腰间挎着钢刀,脸上带着凶悍之气。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左眼上罩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只三角眼,正恶狠狠地扫视着四周,嘴角撇着一丝狞笑。
林墨心里一紧,握紧了背上的包袱带,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出门前,客栈里的掌柜曾告诫过他,西陲不比江南,民风彪悍,更有不少打家劫舍的盗匪,尤其是这条通往落马坡的古道,更是不太平。
果然,那三骑到了林墨面前不远,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前蹄踏起的尘土溅了林墨一身。
“哟,这荒郊野岭的,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子独行?”独眼龙三角眼在林墨身上转了一圈,声音沙哑难听,像破锣在敲。
旁边一个瘦高个嘿嘿笑了两声,露出黄黑的牙齿:“大哥,看这小子的穿着,不像个有钱的,但说不定包袱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呢?咱们哥仨正愁今晚的酒钱没着落呢。”
另一个矮胖子则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刀身在残阳下闪着寒光:“小子,识相的就把包袱交出来,爷几个或许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林墨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他强作镇定,低声道:“几位好汉,我……我只是个赶路的书生,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请好汉高抬贵手。”
“书生?”独眼龙嗤笑一声,三角眼眯了起来,“书生会背着这么沉的包袱?我看你这包袱形状,倒像是藏着兵器。怎么,想蒙骗你家爷爷?”
他一挥手,瘦高个立刻翻身下马,几步就冲到林墨面前,伸手就要去抢他背上的包袱。
林墨本能地往后一躲,双手死死护住包袱。那里面的剑谱和锈剑,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念想,他说什么也不能被抢走。
“嘿,这小子还敢躲?”瘦高个被激怒了,反手就一巴掌扇了过来。
风声带着力道袭来,林墨只觉得脸上一麻,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敬酒不吃吃罚酒!”独眼龙在马上喝道,“老三,别跟他废话,直接抢过来!”
矮胖子也下了马,和瘦高个一起逼近林墨。两人脸上都带着不善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戏谑,仿佛在看一只即将被戏耍的羔羊。
林墨看着两人步步紧逼,钢刀的寒气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心里涌起一股绝望,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师父的嘱托还没完成……
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后,手指触碰到了剑柄的位置。那把锈剑因为常年不用,剑柄上积了不少灰尘,但此刻被他一握,却仿佛有了一丝温度。《青萍剑法基础要义》里的字句在脑海中闪过,“剑者,心之刃也,意在剑先,气沉丹田……”
可他从未练过,此刻更是手脚发软,哪里提得起什么气。
瘦高个已经不耐烦了,猛地扑上来,伸手抓住了林墨的胳膊。他的力气极大,捏得林墨骨头生疼。林墨痛呼一声,另一只手胡乱挥舞着,却被矮胖子一脚踹在小腹上。
“唔!”林墨疼得弯下了腰,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背上的包袱带被瘦高个一把扯住,用力一拽,他整个人被拉得一个趔趄,包袱也从背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哈哈,看你还护!”瘦高个得意地笑了,弯腰就要去捡包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阵极轻微的破空声响起,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瘦高个的手刚碰到包袱,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哎哟”一声惨叫。只见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独眼龙和矮胖子都是一愣,三角眼警惕地望向四周:“谁?滚出来!”
林墨也忍着痛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古道两旁是稀疏的树林,风吹叶动,看不真切。
“装神弄鬼的东西!”矮胖子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握紧钢刀,小心翼翼地朝着树林方向挪动了几步。
独眼龙也从马上跳了下来,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周围。他知道,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伤到老三,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树林里传来,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几分疏离和淡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敢在此行凶抢劫?”
随着话音,一道青影从树林深处飘然而出。
那是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仿佛踏风而来。她的皮肤白皙,在残阳下近乎透明,眉眼如画,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上背着的一把剑,剑鞘古朴,呈暗紫色,与她一身青衣相得益彰。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姿势,却仿佛与周围的萧瑟古道融为一体,又仿佛遗世独立,让那三个凶神恶煞的盗匪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焰。
“姑……姑娘,这是我们跟这小子之间的事,跟你无关,还请不要多管闲事。”独眼龙的语气明显收敛了不少,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的深浅,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
青衣女子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林墨身上,淡淡问道:“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林墨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臭娘们,少管闲事!”矮胖子大概是觉得在一个女人面前露怯丢了面子,又鼓起了勇气,挥舞着钢刀吼道,“不然连你一起抢!”
青衣女子终于将目光转向他,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矮胖子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哦?”她轻轻挑了挑眉,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你们可以试试。”
“找死!”独眼龙见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动了真怒,对两个手下喝道,“一起上!给我废了她!”
瘦高个虽然手腕受伤,但被一个女人小觑,也激起了凶性,忍着痛拔出钢刀。三人呈品字形,慢慢朝着青衣女子逼近。
林墨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喊道:“姑娘,他们人多,你快跑!”
青衣女子却像是没听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右手缓缓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就在三人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即将挥刀砍出的时候,她动了。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只觉得眼前青影一闪,如同鬼魅。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九天,瞬间压过了风声和马蹄声。
紧接着,是三声短促的“噗嗤”声,仿佛利刃切入皮肉。
林墨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时,那三个盗匪已经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钢刀也断成了两截,掉落在一旁。他们的脖颈处都有着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正无声地流淌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是死不瞑目。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甚至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林墨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这青衣女子的剑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青衣女子收剑回鞘,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只是掸去了身上的灰尘。她看都没看地上的三具尸体,走到林墨面前,弯腰捡起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包袱,递还给林墨。
“你的东西。”
林墨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对着青衣女子深深一揖:“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小人名叫林墨,不知姑娘芳名,日后定当报答!”
青衣女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怀里的包袱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那里面的东西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她语气平淡,“此路凶险,你一个书生,独自远行,需多加小心。”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姑娘请留步!”林墨连忙喊道,“前面就是落马坡镇,天色已晚,不如一同前往镇上歇息?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青衣女子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语:“不必了。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飘入了树林深处,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如同兰草般的清香,萦绕在空气中。
林墨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晚风吹过,带来更浓的寒意和血腥味,他才打了个激灵,看向地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涌。
他不敢再多待,捡起地上的剑(刚才打斗时从包袱里滑落出来了),重新背好包袱,辨认了一下方向,匆匆朝着落马坡镇的方向走去。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布,缓缓笼罩了大地。古道上,只剩下几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和被风吹散的淡淡血腥气。
林墨一路疾行,不敢回头。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青衣女子那如同神技般的剑法,还有她清冷的眼神和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江湖”的存在。它不像话本里写的那般浪漫传奇,更多的是刀光剑影和生死瞬间。而师父让他来找的望月阁,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那个姓苏的故人,又会是谁?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和一丝莫名的悸动,林墨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前方的灯火阑珊处——落马坡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