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坡镇的灯火，在暮色里像一串被打翻的碎星，沿着山脚的褶皱铺开。林墨走到镇口时，裤脚已被露水打湿，黏在脚踝上凉丝丝的。镇口那棵老皂荚树下，挂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影里斜斜靠着个穿短褂的汉子，手里把玩着根旱烟杆，见林墨走近，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
“打尖还是住店？”汉子的声音带着烟袋油子的沙哑，目光在林墨沾着尘土的青衫上溜了一圈，“看你这样子，是从西边古道过来的？”
林墨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才发出声：“想找家客栈歇脚。”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刚才古道上的血痕，连带着看这镇口的汉子都觉得眼神里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往前头走，‘迎客来’是镇上最好的店了。”汉子用烟杆指了指镇中心的方向，“不过今晚怕是热闹，听说望月阁的人也在那儿落脚。”
“望月阁？”林墨的心猛地一跳，脚步都顿了半分。他攥紧了包袱带，指节泛白，“他们……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谁知道呢？江湖上的事儿，就跟这山里的雾气似的，说聚就聚了。不过望月阁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你这书生模样，还是少打听为妙。”说罢，他又低下头去，吧嗒吧嗒抽起烟来，烟雾在灯影里盘旋成一团模糊的白。
林墨谢过汉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走。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踩得油光锃亮，两旁的铺子大多上了门板，只有几家酒馆还敞着门，飘出些劣质烧酒和卤味的混合气味。偶尔有醉醺醺的汉子从里面撞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他听不懂的江湖切口。
“迎客来”客栈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红绸子褪得发灰。林墨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喧闹声堵了回来。只见大堂里摆着七八张方桌，大半都坐满了人，其中一桌尤其惹眼——四个穿着月白长衫的汉子围坐在一起，腰间都悬着制式相同的银色令牌，上面刻着弯月图案。他们面前的酒碗倒得横七竖八，说话却声量不大，眼神时不时扫过周围，带着种无形的威压。
“是望月阁的人！”邻桌有人压低了声音，“听说他们在追查‘断云刀’赵老三的下落，那厮前几日在甘州劫了镖局的镖，据说里面有望月阁看重的东西。”
“赵老三？是不是那个独眼龙的拜把子兄弟？”另一人接话道，“我今儿下午好像见着独眼龙带着人往西边古道去了，莫不是跟这事儿有关？”
林墨的心沉了沉。独眼龙……不就是刚才死在古道上的那个盗匪？他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生怕被人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未散尽的尘土气。
“客官，您是住店还是吃饭？”店小二见他杵在门口，连忙过来招呼，脸上堆着笑，“楼上还有间空房，就是小了点。”
“住店。”林墨低声道，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再给我来碗热汤面。”
店小二接过银子掂了掂，眉开眼笑地领着他往楼上走：“您楼上请，面马上就来。”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作响。林墨刚走到二楼拐角，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阵争执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气：“你们望月阁凭什么扣我的货？我王老头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没见过这样强取豪夺的！”
“王掌柜，话不是这么说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冷冷道，“我们查到你这批药材里混了‘断魂草’，这可是江湖禁物，按规矩自然要扣下。若你能说清这草的来历，我们或许还能通融。”
林墨脚步一顿。王老头？他心里忽然一动，探头往走廊尽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绸缎马褂的老者正背对着他，手里拄着根拐杖，气得浑身发抖。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刚才大堂里那几个望月阁的汉子之一。
那老者猛地转过身，林墨看清他的脸，不由得低呼一声：“王掌柜？”
老者闻声回头，看到林墨时也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是……小林？林先生的那个学徒？”
这王掌柜，正是江南城里开药材铺的老王头。以前林先生身子不适，常让林墨去他铺子里抓药，一来二去也就熟了。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的落马坡镇遇上。
“是我，王掌柜。”林墨快步走上前，“您怎么会在这儿？”
王老头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的望月阁汉子就皱起了眉：“你们认识？”
“认识又怎样？”王老头梗着脖子道，“这是江南来的小友，跟我这药材没关系！”
那汉子打量了林墨两眼，目光在他背上的包袱和腰间露出的半截锈剑柄上停了停，语气不善：“既然认识，那就一起到堂上说清楚吧。这断魂草的来历，我们还没问完呢。”
“我凭什么跟你们去？”林墨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咐，心里有些发怵，但看着王老头焦急的样子，还是硬着头皮道，“王掌柜是老实人，绝不会藏什么禁物，定是你们弄错了。”
“弄错？”汉子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抓林墨的胳膊，“是不是弄错，到了我们望月阁的地盘，自然由我们说了算！”
他的手刚碰到林墨的衣袖，林墨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这一躲看似狼狈，却恰好避开了对方的力道——正是《青萍剑法基础要义》里记载的“避实就虚”的步法，他平日里只是照着图谱比划，没想到此刻竟用上了。
那汉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能躲开自己这一抓。他眼神一沉，手上加了几分力，再次抓了过来：“还敢躲？”
“住手！”王老头急得用拐杖去打那汉子的手，“他一个孩子懂什么！有话冲我来！”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李师弟，何必跟一个书生计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缓步走上楼来。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朗，腰间的银色令牌比其他人的更大些，眉宇间带着种沉稳的气度。刚才说话的，正是他。
“苏师兄。”被称作李师弟的汉子见了他，立刻收了手，躬身行礼。
那被称为苏师兄的青年点点头，目光落在林墨身上，温和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与王掌柜相识？”
林墨心里“咯噔”一下。苏师兄？师父让他来找的，不就是望月阁一个姓苏的故人吗？他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林墨，与王掌柜是旧识。不知阁下是……”
“在下苏慕云，忝为望月阁甘州分舵的执事。”青年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刚才我师弟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只是这断魂草事关重大，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什么断魂草？我根本就不知道！”王老头急道，“我这批药材都是从云州运来的，正经生意，怎么会有禁物？”
苏慕云看向旁边一个捧着药箱的伙计：“把那株草取来。”
伙计连忙从箱子里拿出一株干枯的药草，叶片呈暗紫色，根部缠着些泥土。苏慕云拿起草，对林墨和王老头道：“这断魂草看似与普通柴胡相似，实则有剧毒，若是混入药材，足以让人经脉尽断。王掌柜，您再仔细想想，这批货在运输途中，可有经过什么特殊的地方？”
王老头盯着那草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在云州城外歇脚时，曾有个穿灰衣的汉子搭过话，说他也做药材生意，还帮我看过这批货……难道是他动了手脚？”
苏慕云眉头微蹙：“那汉子长什么样？”
“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左眉角有颗痣，说话带点关外口音。”王老头道。
苏慕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李师弟道：“去查一下云州到甘州一带，有没有左眉角带痣的灰衣汉子。”又转向王老头，“王掌柜，看来你是被人嫁祸了。这药材我们暂且记下，等查到真相，自会还你清白。”
王老头这才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苏慕云又看向林墨，目光温和：“林小兄弟，听你口音是江南人，怎么会来这西陲？”
林墨心里七上八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他看苏慕云虽然是望月阁的人，却并不像刚才那几个汉子那般蛮横，或许……他就是师父要找的人？
“我……”林墨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块半旧的玉佩。那玉佩是块普通的和田玉，雕着片简单的柳叶，是林先生临终前交给他的，说凭着这个，姓苏的故人自会认他。
“苏执事，”林墨将玉佩递过去，“家师临终前，让我持这块玉佩来望月阁，找一位姓苏的故人。”
苏慕云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柳叶纹路，眼神忽然变了变，带着几分惊讶和追忆。他抬头看向林墨，目光深邃了许多：“你家师是……”
“家师姓林，曾在江南姑苏开了家书铺。”林墨低声道。
苏慕云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原来是林先生的高徒。我正是你要找的人。”
林墨又惊又喜，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苏先生！”
“上楼说吧。”苏慕云对李师弟吩咐了几句，便领着林墨往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走去。王老头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也识趣地告辞了。
苏慕云的房间很整洁，桌上摆着盏油灯，旁边放着几卷书。他给林墨倒了杯热茶，开门见山道：“林小兄弟，你师父他……是何时过世的？”
“三个月前，突发恶疾。”林墨想起师父，眼圈有些发红，“他走得很突然，只来得及让我来找您，说有件重要的事托付。”
苏慕云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林先生待我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他，我早已死在仇家剑下。只是我入望月阁后身不由己，多年未敢回江南探望，没想到……”他顿了顿，“你师父可有说是什么事？”
林墨摇了摇头：“他只说让我来找您，万事听您安排，还说……莫要轻易显露剑法。”他说着，将背上的锈剑解下来，放在桌上，“还有这把剑和一本剑谱。”
苏慕云拿起锈剑，用指尖拂去上面的灰尘，剑身在灯光下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泽。“这是青萍剑。”他轻声道，“当年林先生就是用这把剑救的我。”他翻开那本剑谱，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眼神越发复杂，“你师父……没教过你剑法？”
“没有。”林墨道，“他只说我不是学武的料，让我好好读书。”
苏慕云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刚才躲开李师弟那一抓，用的是青萍剑法的‘踏雪步’吧？”
林墨一愣：“我……我只是照着剑谱上的图谱随便练练，没想到真能用出来。”
苏慕云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些探究：“林先生不让你学武，或许另有深意。这江湖险恶，青萍剑法虽算不上顶尖绝学，却也足以引来杀身之祸。当年林先生就是因为无意中得到了完整的青萍剑谱，才被仇家追杀，不得不隐于江南。”
林墨这才明白，师父为何从不提江湖事，原来他竟有这样的过往。“那……师父让我来找您，是为了这剑谱吗？”
“或许吧。”苏慕云将剑谱合上，“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林先生临终前，除了让你来找我，还有没有说别的？比如……什么特别的记号或者暗语？”
林墨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想起师父断气前，手指似乎在他手心划了个奇怪的符号，当时他以为是师父意识模糊，没太在意。“好像……他在我手心划了个像‘木’字的符号，但下面多了一横。”
“木下多一横？”苏慕云皱起眉，在桌上用手指写了个“本”字，“是这个吗？”
林墨点头：“差不多。”
苏慕云沉吟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油灯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刀剑碰撞的脆响。苏慕云脸色一变，起身道：“出事了！”
两人快步下楼，只见大堂里一片混乱。刚才那几个望月阁的汉子正与一群黑衣人打斗，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鲜血溅得满地都是。那些黑衣人招式狠辣，个个蒙面，只露出一双双闪着凶光的眼睛。
“是黑风寨的人！”有人惊呼道，“他们怎么敢跟望月阁动手？”
苏慕云抽出腰间的长剑，剑身清亮，显然是柄好剑。“保护好自己！”他对林墨低喝一声，便纵身加入了战局。
林墨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缩在楼梯口，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桌上的锈剑。他看着苏慕云剑光闪烁，身法灵动，转眼间就放倒了两个黑衣人，心里又惊又佩。
忽然，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偷袭苏慕云，手中短刀直刺他后心。苏慕云正与另一人缠斗，一时难以回身。
“小心！”林墨想也没想就喊了一声，顺手抓起桌上的一个酒坛，朝着那黑衣人砸了过去。
酒坛在黑衣人面前碎裂，酒水溅了他一脸。他动作一滞，苏慕云已趁机回身，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苏慕云回头看了林墨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投入了战斗。
这场打斗来得快，去得也快。黑风寨的人虽然凶悍，但终究不是望月阁的对手，剩下的几个见势不妙，虚晃一招便跳窗逃走了。
大堂里一片狼藉，望月阁的人也伤了几个。苏慕云检查了一下地上的黑衣人尸体，眉头紧锁：“他们不是黑风寨的人。”
“不是？”李师弟不解，“那他们是……”
“你看他们的伤口。”苏慕云指着一具尸体的手腕，“切口平整，用的是‘断水刀’的手法，是赵老三的人！”
林墨心里一动。赵老三？不就是那个被望月阁追查的断云刀？难道独眼龙他们，就是赵老三的手下？
苏慕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凝重：“他们敢公然袭击我们，定是有恃无恐。看来赵老三就在这落马坡镇附近。”他转向李师弟，“立刻封锁镇口，搜！”
就在这时，林墨忽然注意到，刚才被苏慕云刺穿咽喉的那个黑衣人，怀里似乎露出了一角布帛。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出来。
那是块黑色的布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符号——正是师父在他手心划的那个“本”字！
林墨拿着布条，看向苏慕云，声音有些发颤：“苏先生，你看这个……”
苏慕云接过布条，看到上面的符号，脸色骤然大变。他盯着那符号看了半晌，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好！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是……”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镇子西边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
“是药材铺的方向！”有人大喊道。
王老头的药材铺，就在镇子西边！
苏慕云脸色铁青，提着剑就往外冲：“快跟我来！”
林墨握着那把锈剑，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着冲天的火光，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场混乱，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王老头来的。而那个“本”字符号，又到底代表着什么？
夜风卷着火星，在黑夜里划出诡异的弧线。落马坡镇的宁静，彻底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厮杀打破。林墨跟着苏慕云的身影，一步步踏入这片混乱之中，他知道，自己卷入的，或许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凶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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