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得正烈,卷着火星子在夜空里翻卷,像一群失控的萤火虫。王老头的药材铺就在镇子西头,此刻已被熊熊烈火吞噬,木梁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滚滚往上蹿,把半边天都熏成了灰黑色。
林墨跟着苏慕云往那边跑,脚下的青石板被人群踩得发烫。沿途不断有镇民提着水桶奔逃,尖叫声、哭喊声混在火裂声里,听得人心头发紧。他攥着那柄锈剑的手心里全是汗,剑鞘上的灰尘被濡湿,反倒显出几分暗沉的光泽。
“王掌柜!”林墨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他想起王老头那副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想起在江南时对方总塞给他几颗蜜饯,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苏慕云跑得极快,月白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像只展开的白鸟。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林墨,见他虽跑得吃力,却始终没掉队,眼神里多了几分留意。
离药材铺还有几步远,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铺子的门板早已被烧塌,火苗从门窗里往外窜,结成一张火网。几个望月阁的弟子正指挥着镇民泼水,可那火势太猛,一桶桶水泼上去,只换来几声“滋啦”的轻响,转瞬就被烈焰吞没。
“王掌柜呢?”苏慕云抓住一个提着水桶的伙计,急声问道。
伙计满脸烟灰,嘴唇哆嗦着:“不……不知道啊!刚才还在铺子里对账,火一烧起来,就没见他出来……”
苏慕云眉头拧成个疙瘩,提剑就要往火场里冲。李师弟连忙拉住他:“师兄!火太大了,进去就是送死!”
“放开!”苏慕云沉声道,“王掌柜被卷进来,多半与那‘本’字符号有关,他不能死!”
就在这时,火场里忽然传来一阵木头断裂的巨响,一根烧得焦黑的横梁“轰隆”一声砸在门口,激起一片火星。这一下彻底封死了入口,别说进去救人,靠近半步都得被燎掉一层皮。
林墨望着那片火海,忽然注意到铺子后墙的位置,有一抹黑影一闪而过。那影子很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墙角那丛半枯的蒿草被带得晃了晃,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那边!”林墨指着后墙,“有人!”
苏慕云立刻转头看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李师弟,带人守住前门!”话音未落,他已提剑绕到铺子侧面,足尖在墙上轻轻一点,身形如柳絮般飘向后墙。
林墨也连忙跟过去,绕过烧得噼啪作响的侧房,后墙根果然有个狗洞大小的破口,显然是被人硬生生踹开的。洞口的砖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旁边扔着半块沾血的黑布——正是刚才那些黑衣人穿的布料。
“他们从这儿带走了王掌柜!”林墨心头一紧,弯腰就要钻进破口。
“小心!”苏慕云一把拉住他,自己先探身进去。里面是片狭小的后院,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此刻已被火星引燃,冒着丝丝黑烟。院子尽头的篱笆墙塌了个口子,显然是逃生的方向。
“往这边追!”苏慕云低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出了篱笆墙,是片光秃秃的荒地,再往前就是连绵的山影。夜风在这里更烈,吹得人耳朵生疼。林墨紧跟着苏慕云的脚步,借着月光能看到地上有串凌乱的脚印,其中几个明显是老人的布鞋印,旁边还散落着几滴暗红的血迹。
“王掌柜受伤了!”林墨急道。
苏慕云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他的身影在旷野上起落,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总能准确地循着脚印的方向追去。林墨渐渐有些跟不上,肺里像塞了团火,可一想到王老头可能遭遇的凶险,又咬着牙往前赶。
不知追了多久,前面的脚印忽然在一处断崖边消失了。断崖下是黑漆漆的山涧,深不见底,只有风声从涧底涌上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没路了?”林墨喘着粗气,扶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树,往断崖下望去。
苏慕云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手指抚过最后一个脚印的边缘,那里的泥土有些外翻,还沾着几根灰色的兽毛。“他们没跳下去。”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的树丛,“是骑了马,而且是……野狼谷的‘踏雪骝’。”
“踏雪骝?”林墨不懂。
“是种性子极烈的野马,只有野狼谷的猎户能驯服。”苏慕云沉声道,“看来带走王掌柜的,果然是赵老三的人。他藏在野狼谷。”
林墨心里一沉。野狼谷他在路上听过,说是西陲最凶险的山谷之一,谷里不仅有猛兽,还有数不清的瘴气,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墨问道。
苏慕云望着断崖对面的山峦,月光在他侧脸投下冷硬的轮廓:“回镇。赵老三既然敢在落马坡动手,绝不会只带这点人手。我们得先弄清楚,他们抓王掌柜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个‘本’字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往回走时,林墨才发现自己的裤脚被划破了,小腿上渗着血,大概是刚才在树丛里被荆棘刮到的。他没吭声,只是悄悄用手按了按伤口。
回到镇上,药材铺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冒着袅袅青烟。镇民们围在旁边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惧。李师弟见苏慕云回来,连忙迎上去:“师兄,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烧焦的木盒,盒子已经烧得变形,但上面刻着的半朵莲花图案还能辨认。苏慕云接过木盒,用手指轻轻掰开,里面是空的,只有些黑色的灰烬。
“这是……”林墨看着那莲花图案,忽然想起什么,“王掌柜的药材铺里,好像有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他总说里面装着他的传家宝。”
苏慕云眼神一凛:“看来他们要找的,就是这盒子里的东西。”他把木盒递给李师弟,“收好,回去仔细查查这盒子的来历。”
这时,一个望月阁的弟子匆匆跑来,在苏慕云耳边低语了几句。苏慕云听完,脸色越发凝重:“你说什么?城西的望风哨被人端了?”
“是,”那弟子急道,“兄弟们都……都没了,只在地上发现了这个。”他递上一块令牌,上面刻着弯月图案,正是望月阁的令牌,只是此刻令牌中间多了个窟窿,像是被硬生生刺穿的。
“好狠的手段。”苏慕云捏紧了令牌,指节泛白,“看来赵老三是想把我们困在落马坡。”他转头对李师弟道,“立刻传信给总阁,说落马坡遇袭,请求支援。另外,派人守住镇子各个出口,不许任何人进出。”
安排完这些,他才看向林墨:“今晚你跟我住在一起,不安全。”
回到客栈房间,苏慕云点上灯,从怀里掏出那块刻着“本”字的黑布条,又拿出林墨给的那枚柳叶玉佩,一并放在桌上。灯光在两样东西上流转,映得他眼神变幻不定。
“苏先生,”林墨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本’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掌柜的木盒里,又装着什么?”
苏慕云沉默了片刻,拿起那块黑布条:“这符号,不是‘本’。”
“不是?”林墨愣住了。
“你看,”苏慕云用手指在桌面上画着,“这一横若是斜着的,再加上下面这一撇……其实是‘末’字的变体。”他抬头看向林墨,“江湖上有个神秘的组织,就用‘末’字做记号,叫‘断末阁’。”
“断末阁?”林墨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们行事诡秘,专做些截杀江湖人士、抢夺秘宝的勾当。”苏慕云的声音低沉下来,“十年前,你师父林先生被追杀,背后就有断末阁的影子。他们要抢的,就是完整的青萍剑谱。”
林墨心头剧震:“那……那王掌柜的木盒,难道和青萍剑谱有关?”
“很有可能。”苏慕云拿起柳叶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林先生当年救我时,曾说过他把剑谱一分为二,一部分自己留着,另一部分托付给了一位故人。我一直以为那位故人是江湖上的朋友,没想到……或许就是王掌柜。”
他顿了顿,继续道:“断末阁找了十年都没找到剑谱的另一半,想必是查到了王掌柜头上。赵老三多半是被断末阁收买了,才敢公然与望月阁为敌。”
林墨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师父临终前要让他来找苏慕云,为什么要叮嘱他莫要轻易显露剑法。原来这背后藏着这么深的恩怨。他看着桌上那本被苏慕云带来的《青萍剑法基础要义》,忽然觉得这薄薄的纸页重逾千斤。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林墨问道,“王掌柜还在他们手里……”
“断末阁要的是剑谱,暂时不会伤害王掌柜。”苏慕云道,“但野狼谷地势险恶,我们不能贸然进去。只能等总阁的支援到了,再做打算。”他看向林墨,“你这几日就待在客栈,不要乱跑。断末阁的人既然知道你是林先生的徒弟,说不定会盯上你。”
林墨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他想起那个在古道上救了他的青衣女子,不知她此刻在哪里,若是她在,或许能帮上忙。
这一夜,林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的风声总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偶尔传来的犬吠也让他心惊肉跳。他索性起身,拿出那本剑谱,借着微弱的月光翻看。
剑谱上的字迹是师父的,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前面是基础的剑招和步法,后面却多了些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密码。林墨想起师父在他手心划的“本”字,忽然觉得这些符号或许和那“末”字记号有关联。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屋檐上。林墨立刻握紧了锈剑,屏住呼吸。
“谁?”他低喝一声。
窗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
林墨犹豫了一下,悄悄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月光下,屋檐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瓦砾。
“是我看错了吗?”林墨喃喃自语,正准备关窗,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窗台下有个东西。
那是一朵干枯的兰草,被人用细线系着,轻轻搭在窗沿上。
林墨心里一动,这兰草的香气,和那天在古道上闻到的青衣女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来过?
林墨拿起兰草,只见草叶间夹着一张极小的纸条。他展开纸条,上面用极细的字迹写着一行字:“野狼谷,黑风口,寅时。”
寅时?那不就是后半夜三点左右?
她是在提醒自己什么?还是在约自己去黑风口?
林墨拿着纸条,心乱如麻。去,还是不去?对方是敌是友,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可这或许是救王掌柜的唯一线索。
他看向隔壁苏慕云的房间,灯已经熄了,想必对方已经睡下。若是告诉苏慕云,以对方谨慎的性子,多半不会让他去冒险。
林墨咬了咬牙,握紧了锈剑。不管怎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王掌柜出事。师父常说,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王掌柜对他有恩,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吹熄了灯,悄悄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将剑谱和玉佩贴身藏好,然后推开房门,像只狸猫般溜进了夜色里。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寒意。镇子上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望月阁弟子提着灯笼走过,影子被拉得老长。林墨借着房屋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往镇口移动。
快到镇口时,他忽然看到两个黑影从墙角闪出来,动作极快地打晕了守门的弟子,然后朝着野狼谷的方向掠去。那两人的身形,与之前袭击客栈的黑衣人极为相似。
林墨心里一紧,立刻跟了上去。他不敢靠得太近,只借着月光和树影,远远地缀在后面。
出了镇子,旷野上的风更烈了。那两个黑衣人显然对地形很熟悉,一路朝着断崖的方向奔去,到了崖边,竟从旁边的密林中牵出两匹黑马,翻身上马,沿着崖边的小路往野狼谷的方向去了。
林墨没有马,只能加快脚步追赶。幸好他跟着剑谱练过些步法,虽然不快,却异常稳健,倒也没被甩开太远。
月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墨跟着马蹄印,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一片黑压压的林子,林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闻起来有些腥甜——正是野狼谷的入口。
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进了谷,马蹄声在谷里回荡,渐渐远去。
林墨站在谷口,犹豫了片刻。谷里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没有,只有雾气在身边缭绕,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
他想起青衣女子留下的纸条,咬了咬牙,握紧锈剑,迈步走了进去。
刚进谷,一股寒意就扑面而来,与外面的燥热截然不同。两旁的山壁陡峭,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脚下的路很滑,长满了杂草,时不时能看到几堆白骨,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林墨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一处岔路口,路口立着块歪斜的石碑,上面刻着“黑风口”三个字,只是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就是青衣女子说的地方?
林墨刚要往前走,忽然听到旁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动静。他立刻躲到石碑后面,握紧了锈剑。
只见三个黑衣人从树丛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麻袋,麻袋里似乎装着人,还在微微挣扎。
“大哥,这老东西嘴真硬,打了半天都不肯说木盒里的东西藏在哪。”一个黑衣人粗声说道。
“哼,等回了据点,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被称作大哥的黑衣人冷声道,“断末阁的大人还在等着呢,别耽误了时辰。”
麻袋里的人发出一阵呜咽声,听声音正是王老头!
林墨心里又急又怒,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可对方有三个人,他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咻!咻!咻!”
三枚银针精准地射中了三个黑衣人的后颈。那三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墨惊得瞪大了眼睛,从石碑后探出头。
只见一道青影从头顶的崖壁上飘然而下,落在地上,正是那个在古道上救过他的青衣女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的衣裙,在雾气中仿佛一朵悄然绽放的兰花。手里握着一把短匕,匕尖还闪着寒光。
“你来了。”青衣女子转过身,看着林墨,眼神依旧清冷,却似乎比上次多了些温度。
“是你救了我两次,多谢姑娘。”林墨连忙从石碑后走出来,对着她深深一揖,“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清寒。”青衣女子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个麻袋上,伸手将麻袋解开。
王老头从麻袋里滚出来,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伤,嘴里塞着布团。看到林墨和苏清寒,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流出泪来。
林墨连忙扯掉他嘴里的布团:“王掌柜,您没事吧?”
“小林……”王老头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快……快逃……断末阁的人……”
“别怕,他们暂时不会追来。”苏清寒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王老头的伤势,“你伤得不轻,我先带你出去。”
“等等!”王老头忽然抓住林墨的手,急声道,“小林,你师父让你找的东西,不在我这儿……在……在青萍剑的剑鞘里……”
林墨一愣:“剑鞘?”他连忙解下背上的锈剑,拔出剑刃。那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所制,看起来毫不起眼。
“你……你把剑鞘反过来,底部有个暗格……”王老头喘着气道。
林墨依言将剑鞘底部对着月光,果然看到边缘有道极细的缝隙。他用手指抠了抠,暗格“啪”地一声弹开了,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极小巧的羊皮纸。
就在他拿起羊皮纸的瞬间,苏清寒忽然脸色一变:“不好,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