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气晴好。
祁佑薇按品级梳妆妥当,并未过多修饰,力求端庄稳重。巳时三刻,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极为宽敞舒适的青幔马车,准时停在了永宁侯府侧门。
驾车的是一个个子不高、面容普通的车夫,但眼神锐利,动作沉稳,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旁边还跟着两个骑着骏马、做普通随从打扮的护卫,气息内敛,却让人不敢小觑。
祁佑薇只带了春晓和赵铁二人,登上马车。
马车平稳地驶出京城,朝着西郊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一片山清水秀之地,最终在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庄园门前停下。
“祁小姐,到了。”车夫恭敬地打开车门。
祁佑薇搭着春晓的手下车,抬眼望去。只见庄园门楣上挂着“归田园”三个大字的匾额,笔力苍劲,隐隐有金戈之气。园墙不高,可以看到里面葱郁的树木和隐约的亭台楼阁,环境果然清幽。
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早已候在门口,见到祁佑薇,立刻上前行礼问安:“小人姓钱,是这归田园的管事,奉王爷之命,在此恭迎祁小姐大驾。王爷已在园内等候,小姐请随小人来。”
“有劳钱管事。”祁佑薇微微颔首,保持着侯府千金的仪态,跟着钱管事步入园中。
一进园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外面是深秋的萧瑟,园内却依旧花木繁盛,菊花开得正好,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布置得极具匠心,既野趣盎然,又不失雅致。
钱管事引着祁佑薇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临水的轩馆。轩馆四面开阔,挂着竹帘,此时帘子卷起,可以看到里面临水设着一张竹案,案上摆放着茶具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而安南王林衍,正负手站在水边,望着池中游动的几尾锦鲤。
他今日未穿蟒袍官服,只着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厉威严,多了几分闲适清贵,但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场依旧存在。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冷峻的轮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祁佑薇身上,深邃如同古井,看不出情绪。
这是祁佑薇重生后,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上前几步,依礼微微屈膝:“臣女祁佑薇,参见王爷。”
林衍虚扶了一下,声音比信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不必多礼。此处非正式场合,祁小姐随意即可。”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对她今日的装扮并无不满,随即抬手示意:“坐吧。”
两人在水轩中的竹案旁相对坐下。钱管事立刻亲自上前斟茶,然后便无声地退了下去,春晓和赵铁也识趣地退到远处等候。
一时间,水轩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祁佑薇端起茶杯,借以掩饰一丝不自在。茶汤清亮,香气馥郁,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祁小姐近日似乎清减了些。”林衍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祁佑薇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会是这个。她放下茶杯,得体地回道:“有劳王爷挂心,只是近日忙于琐事,无碍。”
“嗯。”林衍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面前基本未动的点心,“庄子里厨子做的几样江南点心,味道尚可,可尝一二。”
祁佑薇从善如流,拈起一块小巧荷花酥,尝了一口,果然酥脆香甜,入口即化。“很好吃。多谢王爷费心。”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祁佑薇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掌握一点主动权。于是她主动提起话题:“王爷在信中提到茶园之事,不知……”
“茶园已派人查过。”林衍接话很快,依旧是那种简洁的风格,“位于梧州老茶区,占地百亩,因原掌柜病故,近两年疏于管理,略有荒芜,但土质尚佳。若想重整,需更换掌柜,投入资金,疏通当地关节。这是详细报告。”
他说着,从案几下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推到她面前。
祁佑薇接过,翻开一看,里面果然详细记录了茶园的现状、土壤水质分析、周边茶农情况、甚至推荐了几个可靠的掌柜人选和初步的投入预算。其专业和详尽程度,让她叹为观止。
“这……太详细了。多谢王爷。”祁佑薇由衷感谢。这份报告的价值,远超她的预期。
“举手之劳。”林衍淡淡道,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若有兴趣,可尝试接手,盈亏自负,亦是一种历练。若有难处,可再寻我。”
他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给了她自主权和锻炼的机会,同时又保留了提供帮助的余地。这种方式,让祁佑薇感觉很舒服,没有被轻视,也没有被过度干预。
“臣女明白了。会仔细斟酌。”祁佑薇将报告小心收好。
正事谈完,气氛似乎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祁佑薇觉得机会来了,她斟酌了一下语句,开口道:“王爷日前所赠驱虫草及配方,臣女已收到,甚为实用,多谢王爷费心。近日正在缝制香囊,只是手艺粗陋,恐不及南境匠人精巧。”
她这话带着一点试探,想看看他对这种略带私密性的话题的反应。
林衍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看了她一下,才道:“实用即可。南境之物,粗糙耐用,不比京中精巧。”
他的回答依旧很“直男”,但似乎……并没有排斥这个话题?
祁佑薇正想再说点什么,林衍却忽然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她,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婚期已定于两月后,十一月十八。王府一应事宜,自有周长史等人操办,祁小姐若有特别要求,可告知于他,或直接告知于我。”
终于谈到婚事本身了。祁佑薇的心跳又加快了些,她垂下眼帘,轻声道:“但凭王爷安排即可。”
“嗯。”林衍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眼神深邃,“大婚之后,你若想继续管理嫁妆产业,亦可。王府中馈,目前由一位老嬷嬷暂管,你若愿意接手,便交予你;若觉繁琐,亦可维持现状。”
他这是在给她选择权,尊重她的意愿。这在这个时代的男子中,尤其是他这样位高权重的王爷中,实属难得。
祁佑薇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臣女愿意学习,望日后能替王爷分忧。”
林衍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点了点头:“好。”
接着,他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关于大婚流程和需要注意的事项,语气平稳公事公办,仿佛在部署一场战役。
祁佑薇仔细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他都言简意赅地给予解答。
整个交谈过程,冷静、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或温情,完全符合他们之间“合作联盟”的基调。
但不知为何,祁佑薇却觉得,这次会面似乎并不像她预想的那般冰冷和充满算计。林衍虽然话不多,表情也少,但他的举止言行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尊重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尝试性的沟通。
比如,他会注意到她清减了,会推荐点心,会给她选择权。
这让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建立起一种……相对稳定和互利的合作关系。
谈话接近尾声,钱管事前来禀报,午膳已备好。
林衍起身,很自然地示意祁佑薇同行。
午膳设在水轩不远处的一个花厅里,菜式并不奢华,但极其精致,多是山野时蔬和庄园自养的禽肉鱼鲜,烹调得法,别具风味。席间,林衍的话依旧不多,但会偶尔介绍一两道菜的来历或吃法。
祁佑薇渐渐放松下来,也能自然地接几句话,甚至问起一些南境的饮食风俗。
林衍虽然回答简短,但并无不耐。
一顿饭下来,气氛竟称得上……融洽。
用完午膳,又喝了一盏消食茶,祁佑薇便起身告辞。毕竟孤男寡女在外久待,于礼不合。
林衍并未多留,点头应允,吩咐钱管事备车相送。
送到庄园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今日多谢王爷款待。”祁佑薇屈膝行礼。
林衍看着她,点了点头:“路上小心。日后若有事,可随时递信。”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回去吧。”
祁佑薇登上马车,透过车窗,看到林衍依旧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松,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再也看不到归田园的影子,祁佑薇才缓缓靠回车厢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次会面,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林衍此人,外表冷硬,难以接近,但似乎并非完全不近人情。只要找准了相处的方式,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
而且,通过这次面谈,她更加确信,林衍所图甚大。他心思缜密,布局深远,与他合作,风险极高,但回报也可能超乎想象。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关于茶园的报告,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已没有回头路。
马车平稳地驶向京城,祁佑薇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梳理今日的收获,以及下一步的计划。
而此刻,归田园内。
林衍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回到了临水轩馆,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品着茶。
侍卫秦斩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祁小姐已安全送返。”
“嗯。”林衍应了一声,目光望着池水,不知在想什么。
秦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属下观察,祁小姐身边那个护卫,身手尚可,但经验不足。今日我们的人发现,沿途似乎有柳家的眼线在远远窥探。”
林衍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气息变得冰寒:“处理干净。”
“是。”秦斩领命,又道,“王爷,您似乎……对祁小姐颇为不同。”他跟在林衍身边多年,很少见王爷对谁如此耐心,甚至还主动关心对方清减与否,推荐点心……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林衍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她……很有趣。”
不是娇弱无能的闺阁女子,也不是一味只知道复仇的蠢人。她聪明,冷静,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如何利用资源,也在努力学习成长。就像一颗被泥沙掩埋的明珠,正在逐渐拭去尘埃,露出本身的光芒。
而且,她看他的眼神,虽然有警惕和算计,却没有畏惧和谄媚,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试图“理解”和“把握”他的努力。
这让他觉得……很新鲜。
或许,这场原本出于利益考虑的联姻,会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继续保护好她。”林衍放下茶杯,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在她嫁入王府之前,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
“属下明白!”秦斩肃然应道。
林衍最后看了一眼祁佑薇方才坐过的位置,转身离开了水轩。
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