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风的篮板

消防车撤离时，水龙带在地上拖出蜿蜒的湿痕，像条凝固的蛇。林砚蹲在训练馆后墙根，指尖抠着块烧焦的墙皮，灰黑色的粉末顺着指缝往下掉，混着清晨的露水，在掌心积成滩泥泞。

“找到这个了。”苏晚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她举着个变形的金属环站在晨光里，校服袖口还沾着消防泡沫的白痕——是刚才帮消防员递水管时蹭上的，她却像没察觉，只顾着把那金属环往他眼前送，“是篮筐的加固环，还能用。”

那环上还缠着半段篮网，焦黑的线头粘在锈迹上，像蓬乱糟糟的胡子。林砚认得，这是张磊去年省赛后亲手换的，当时他踩着梯子喊“林砚扶稳点”，结果自己脚下一滑，整个人挂在篮筐上，把新换的篮网扯掉了半幅，最后还是苏晚踩着他的肩膀，一针一线缝补好的。

“警察说……”苏晚的声音低下去，金属环在她手里转了半圈，“小马的哥哥跑了，现在在通缉。他还偷了别的队的战术，不止我们的。”

林砚的指尖猛地攥紧，墙皮的碎渣刺进肉里，渗出血珠。他想起昨天在警局看到的文件，上面列着被偷的战术名单，从区赛种子队到刚组建的新手队，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每个队名后面都画着个红色的叉，像被宣判了死刑。

“张磊知道了吗？”他抬头时，看见苏晚的眼眶又红了，晨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浅影，像蒙着层薄霜。

“护士说他凌晨又发烧了，”苏晚把金属环塞进他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锈迹传过来，“我刚才给他发消息，他回了个‘加油’的表情包，后面跟了串省略号，我觉得……他可能猜到了。”

训练馆的大门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林砚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焦糊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场地中央的积水里，漂浮着片烧焦的战术图，上面还能看清个模糊的箭头，指向三分线外——是苏晚最擅长的跑位路线，她总说“从这里投，空心率比别处高三成”。

苏晚突然往储藏室的方向跑，帆布包在身后甩得老高。“我的战术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扒着变形的门框往里探，“我记在最后一页的备用战术，应该还在……”

储藏室的屋顶塌了小半，预制板斜插在积水里，把散落的录像带压成了碎块。林砚抓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刚退到门口，头顶就“哗啦”一声掉下来堆碎砖，砸在刚才苏晚站的位置，水花溅了两人满身。

“别命了？”林砚的声音带着火气，指尖捏着她的手腕，能感觉到她在发抖，“战术记在脑子里，比什么都管用！”

苏晚没说话，只是盯着储藏室的角落，那里有个粉色的本子角露在砖堆外——是她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三个人的合影，还有张磊写的“必胜”纸条，苏晚总说“这是比战术更重要的东西”。

“我去拿。”林砚脱了外套垫在地上，刚要弯腰，就被苏晚死死拉住。

“不行！”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上面的横梁在动，你看！”

话音未落，头顶的预制板又晃了晃，几块碎砖砸在离他们不到半米的地方。林砚看着那露在外面的本子角，忽然想起苏晚昨天说的话——“有些东西烧不掉”，可现在看来，再结实的念想，在塌下来的屋顶面前，也脆得像张纸。

“走吧。”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盖住沾着泥水的后背，“我们重新记，比原来的更详细。”

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像颗小火星。

回到操场时，几个低年级的队员蹲在看台上，手里捏着从训练馆捡的碎片——有张磊的护腕残片，有苏晚的发绳珠子，还有林砚的旧护膝绷带。见他们过来，孩子们突然站起来，举着碎片喊：“林哥，苏晚姐，我们帮你们找！”

最小的那个男孩，手里攥着个烧焦的篮球，橡胶皮裂开道大口子，像在咧着嘴笑。“这是张磊哥的球！”他举得老高，“我昨天在火场边捡的，还能拍！”

说着，他把球往地上一拍，“噗”的一声闷响，球瘪下去大半，却弹起了个难看的弧度。孩子们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兴奋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林砚走过去，把球捡起来。球面的签名被烧得只剩个“磊”字的下半部，是去年省赛夺冠后，张磊非要在每个队友的球上签名，结果自己的笔没水了，用口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当时还被苏晚笑“像只小鸭子”。

“能修。”他把球塞进帆布包，拉链卡住了焦黑的橡胶，费了半天劲才拉上，“找个补胎的地方，能补上。”

苏晚突然指着教学楼的方向，声音发颤：“你看！”

张磊拄着拐杖站在楼下，左肩的纱布又渗了点血，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病号服。他看见他们，突然举起拐杖往训练馆的方向挥，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能看清他的嘴型——是“别放弃”三个字。

林砚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朝张磊挥了挥手，然后抓住苏晚的手往操场中央跑，积水在他们身后溅起高高的水花。“我们练基础！”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操场上回荡，“没有战术板，没有录像带，我们就从运球开始！”

苏晚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颤，却攥得很紧。两人跑到篮球架下，这是操场边唯一没被波及的旧篮架，篮板上裂着道缝，风从里面灌过，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在唱歌。

林砚捡起个不知是谁留下的篮球，往篮板上一拍，球弹回来时歪了个角度，砸在苏晚脚边。“漏风的篮板，”他笑了笑，额角的汗水滴在球面上，“投起来更有挑战。”

苏晚弯腰捡球，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那就练到它不漏风为止。”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星，“我们三个人，从来就不怕挑战，不是吗？”

风从篮板的裂缝里钻过，“呜呜”的声音里，好像混进了张磊的大嗓门，混进了苏晚的笑声，混进了篮球砸在地板上的闷响。林砚看着苏晚投篮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烧掉的、偷走的、毁掉的，其实都没消失——它们变成了风，变成了光，变成了刻在骨子里的默契，只要他们还站在球场上，就能一点一点，重新拼回来。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漏风的篮板下，像幅没画完的画。林砚把那个烧焦的篮球放在篮架下，球面上的“磊”字在余晖里闪着光，像个不肯熄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