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篮网

训练馆的铁门被警戒线拦了三道，黄色的带子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道无法逾越的墙。林砚站在警戒线外，指尖捏着片焦黑的网丝——是从火场捡的，原本属于篮筐上的篮网，现在硬得像块碎玻璃，边缘还沾着点没烧尽的塑胶。

“警察说要封馆三天。”苏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手里攥着份皱巴巴的笔录，纸页边缘被泪水浸得发卷，“小马……小马承认是他把钥匙给了他哥，但他说不知道会烧训练馆，只是想拿几份战术图……”

林砚没说话，目光越过警戒线，落在被熏黑的窗玻璃上。那里原本贴着张磊画的加油海报，现在只剩道模糊的黑影，像个哭花了脸的人。他想起张磊贴海报时踩坏了两张椅子，还乐呵呵地说“等拿了冠军，换个新的庆祝”，现在别说新椅子，连能坐的旧椅子都被烧得只剩骨架。

“张磊知道了吗？”苏晚忽然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他要是知道录像带没了……”

“没告诉他。”林砚把网丝塞进裤兜，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护士说他昨天换药时又发烧了，不能受刺激。”

其实他凌晨给张磊发过消息，只说“训练馆电路坏了，停训几天”，那边秒回了个“没事吧”，后面跟着个龇牙的表情，像怕他担心。林砚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半天，终究没把真相敲上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不是去医院的方向，而是停在了训练馆门口。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往里走，上面盖着蓝布，隐约能看出是具瘦小的躯体——林砚认得那双露在外面的鞋，是小马的，鞋跟处的三角形缺口还在，只是现在沾着的不是灰尘，是暗红色的血。

“他……他怎么了？”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笔录从手里滑落在地，“警察不是说只是问话吗？”

林砚的喉结滚了滚，把她往身后拉了拉。他早上在警局走廊听警察议论，说小马的哥哥逼他去偷备份战术图，争执时小马从二楼摔了下来，右腿骨折，可能再也跑不了步了。这些话像根冰锥，扎得他说不出安慰的话——那个总说“想跟林哥一起打省赛”的少年，以后连走路都要拄拐杖了。

警戒线被拉开道缝，警察举着相机往里面走，镜头扫过训练场时，林砚看见个熟悉的物件——是苏晚的粉色水杯，被烧得变了形，却还牢牢卡在器材柜的缝隙里，像在死死守着什么。

“我的战术板……”苏晚突然低喊，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我画了三个月的战术板，还在里面……”

那战术板是张磊送的生日礼物，背面刻着三个人的名字缩写，苏晚总说“这是咱们队的幸运符”，训练时从不离身，昨天要不是被绑在篮球架上，她肯定会拼死带出来。林砚想起战术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小人，想起她在“最佳传球点”画的星星，忽然觉得眼睛发涩。

“能进去拿吗？”他抓住旁边警察的胳膊，声音有点发紧，“就一个战术板，在……在篮球架底下……”

警察摇了摇头，指了指里面的浓烟：“结构不稳，随时可能塌，等消防员检查完再说吧。”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里面的东西……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

苏晚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林砚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透过校服渗进来，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想起昨天在火场，苏晚被绑在篮球架上，嘴里塞着毛巾，却还拼命用脚踢旁边的灭火器，想给储藏室灭火——现在那灭火器倒在地上，压着半块烧焦的战术板碎片，上面还能看清个模糊的“传”字。

中午的时候，张磊的妈妈来了。她拎着个保温桶，看见警戒线就红了眼，拉着林砚的手说：“磊磊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们训练馆烧了，非要来看看，拦都拦不住……”

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张磊的喊声，他拄着个临时找来的拖把杆，左肩还缠着纱布，一瘸一拐地往这边冲，护士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我的录像带！”他的声音嘶哑，额头上的青筋爆着，“我的弱点分析！林砚，苏晚，你们告诉我是不是全没了？！”

林砚没来得及说话，张磊就挣脱护士的手，抓住警戒线使劲晃：“让我进去！那里面有我练了半年的笔记！有苏晚画的战术小人！有林砚……有林砚藏在篮板后的三分球角度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苏晚跑过去抱住他，眼泪打在他的纱布上，晕开块深色的印子：“没事的，我们可以重画，我们记得所有战术，比录像带清楚一百倍……”

“不一样……”张磊的肩膀抖得厉害，“那是我们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啊……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林砚站在旁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三个人挤在储藏室整理录像带，张磊非要按“精彩程度”排序，苏晚说该按“日期”排，最后他把两摞都收进柜子，说“都是宝贝，不分先后”。现在那柜子烧没了，那些被他们笑着争论的瞬间，好像也跟着化成了灰。

消防员终于出来了，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些还能辨认的东西：半块烧焦的篮球、张磊的护腕（蓝白条纹变成了黑灰条纹）、还有苏晚战术板的残骸——只剩个角，上面的名字缩写被熏得发黑，却还能看清刻痕有多深。

“就这些了。”消防员把袋子递给林砚，脸上带着惋惜，“梁塌了，里面的东西基本都成灰了。”

苏晚从袋子里翻出战术板的残角，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忽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你看，还在呢。”

张磊也凑过来看，忽然指着残角背面：“这是什么？”

那里粘着块没烧尽的纸，是林砚写的三分球角度图，上面的数字被熏得模糊，却能看清最后一行小字：“苏晚的反跑路线，比图纸上快0.5秒”。

“我就知道你偷偷记这个！”张磊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咧开了嘴，“上次我问你，你还说‘忘了’！”

林砚没说话，只是把那块残角放进苏晚手里。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像群白色的蝴蝶，绕着他们飞了两圈，然后往训练馆的方向飘去，像是在跟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东西说再见。

傍晚时，警戒线撤了道缝，允许他们进去拿点私人物品。林砚第一个走进训练馆，脚底的碎玻璃发出“嘎吱”的响，像在哭。他走到篮球架下，抬头望了望——篮网已经烧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铁圈，被熏得漆黑，像个咧开的嘴。

他伸手抓住铁圈，指尖触到个坚硬的东西——是枚硬币，卡在铁圈和篮板的缝隙里，上面的年份是去年的，是张磊投三分时故意塞进去的，说“能带来好运”。现在硬币被熏得发黑，却还牢牢卡在那里，像个不肯走的哨兵。

苏晚和张磊跟在后面，张磊的手在储藏室的位置摸了又摸，那里只剩下个黑窟窿，却像还堆着高高的录像带。苏晚走到器材柜前，从缝隙里抠出那个变形的粉色水杯，倒过来时，掉出颗橘子糖，糖纸已经烧得发脆，却还能看出是橘子味的。

“你看。”她把糖递给林砚，眼里闪着光，“还在呢。”

林砚捏着那颗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烧不掉。就像卡在铁圈里的硬币，像变形水杯里的糖，像他们刻在战术板上的名字，像记在心里的战术和跑位，只要人还在，就能一点一点攒回来，甚至比原来更结实。

离开时，林砚最后看了眼那个光秃秃的铁圈。夕阳透过熏黑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弯曲的影子，像个没说完的承诺。

他知道，等训练馆重新修好，他们会挂上崭新的篮网，比原来的更结实，更耐磨。而那些烧掉的痕迹，会变成勋章，刻在每个用力奔跑过的脚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