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的风筝

省赛组委会的通知是在清晨送达的，信封边缘沾着露水，像封来自深冬的信。林砚捏着那枚烫金的徽章站在操场边，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往骨缝里钻——这是晋级省赛的纪念章，去年他们三个挤在领奖台上，张磊把自己的徽章别在苏晚校服上，苏晚又偷偷换给了林砚，说“你拿着最稳妥”。

“他们说……”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的通知被捏得发皱，“因为训练馆失火，战术泄露，要取消我们的参赛资格。”她的帆布鞋在草皮上蹭出浅痕，像只找不到方向的蚂蚁，“还说……怀疑我们故意泄露战术，要调查。”

林砚的手猛地攥紧，徽章的棱角刺进掌心，渗出血珠。他想起昨天在警局看到的文件，小马的哥哥不仅偷了战术，还伪造了签名，把泄露责任推到了他们队身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里，甚至有个模仿苏晚的笔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在嘲讽。

“不可能。”他把徽章塞进苏晚手里，金属的温度烫得她瑟缩了一下，“我们去解释，把证据给他们看。”

“证据？”苏晚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录像带烧了，战术板毁了，小马还在医院……我们有什么证据？”她把通知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帆布包在身后甩得老高，像只断线的风筝。

林砚捡起掉在地上的通知，上面的“取消资格”四个字被水洇得发涨，像块丑陋的疤。他往医院跑时，路过校门口的烤红薯摊，老板举着个焦黑的红薯冲他喊：“小林！昨天张磊预订的红薯，还等他来拿呢！”

蒸笼里的热气裹着甜香飘过来，林砚却觉得喉咙发紧。张磊昨天确实发消息说“等拿到参赛证，就去吃红薯庆祝”，现在看来，那筐特意留着的红薯，大概要在蒸笼里凉透了。

医院的走廊比往常更安静，消毒水味里混着点药油的味道。林砚站在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张磊在跟教练吵架，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凭什么取消资格？！我们练了三年！凭什么因为别人的错……”

“冷静点！”教练的声音压得很低，“组委会说有规定，战术泄露的队伍必须停赛，这是规矩！”

“规矩就是放屁！”张磊突然拔高声音，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我不管！就算拄着拐杖，我也要去省赛场馆门口跪着，他们不取消决定，我就不起来！”

林砚推开门时，张磊正试图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左肩的纱布又渗了血，染红了半条床单。看见林砚进来，他突然愣住，眼里的戾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浓浓的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他们说……”张磊的声音抖得厉害，“说我们不配打省赛……”

林砚走过去按住他的手，针头在皮肤下晃了晃，疼得张磊龇牙咧嘴。“别闹。”他把通知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张磊的左手——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是昨天偷偷练投篮时扯裂的伤口，“我们去申诉，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张磊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皮肉，“证据呢？我们现在就像群没头的苍蝇，连自己都证明不了清白！”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落在林砚的手背上，烫得人发疼，“我对不起你们……要不是我非要把战术录像带藏在储藏室……”

“跟你没关系。”林砚打断他，声音很稳，“是我们太相信别人了。”他想起小马曾经说“林哥，我把钥匙给你保管吧，我怕弄丢”，想起自己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哥信你”，那些话现在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苏晚是在中午来的，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她把东西往床上一倒，哗啦啦滚出来一堆物件——有烧焦的战术板残角，有张磊护腕上的蓝白条纹布，有林砚的旧护膝绷带，甚至还有半块没吃完的橘子糖，糖纸已经发脆，却还能看出上面的小熊图案。

“这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点着那些东西，“这些都是我们一起努力的证明，对不对？就算没有录像带，没有战术图，这些总能说明……我们不是故意的……”

张磊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拿起那块战术板残角，指腹摩挲着背面刻着的名字缩写，那里的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对。”他把残角塞进林砚手里，“我们去组委会，把这些东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三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冬天在没暖气的训练馆里练到半夜，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跑折返跑，张磊为了抢个篮板摔断肩膀，苏晚的膝盖积水到现在还没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林砚把那些东西一件件装进袋子，每拿起一件，就像拾起一段沉甸甸的回忆——那块护腕布，是去年省赛时张磊用来给苏晚擦汗的；那半块橘子糖，是苏晚低血糖时林砚塞给她的；就连那截护膝绷带，都是三人一起缠着玩闹时扯断的。

去组委会的路上，天空突然阴了下来。苏晚的帆布鞋沾了不少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不肯让林砚扶。张磊拄着拐杖走在中间，左手紧紧攥着那块战术板残角，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省赛组委会的办公楼在市中心，门口的石狮子瞪着眼睛，像在审视每个进出的人。保安拦住他们时，张磊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声音响亮得像在喊口号：“我们是来申诉的！我们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厅里的人纷纷侧目，有几个穿着运动服的队员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嘴里说着“就是他们队泄露战术”“活该被取消资格”。苏晚的脸瞬间白了，往林砚身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

林砚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然后举起手里的袋子：“我们要见负责人，这些是证据。”

负责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着他们递过去的东西，眉头皱得像个疙瘩。“这些能说明什么？”他把战术板残角扔回袋子里，发出“哐当”的响声，“烧焦的木头？破布？半块糖？你们觉得这些能证明你们没泄露战术？”

“能！”张磊突然喊起来，左肩的伤口大概扯到了，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些东西上有我们的汗，有我们的血，有我们每天练到半夜的证明！你们可以取消我们的资格，但不能说我们故意泄露战术！我们把篮球当命，怎么可能……”

“够了。”负责人打断他，把一份文件推到他们面前，“这是最终决定，签字吧。承认泄露战术，可以保留球队资格，明年还能再报名。要是不签……”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就永远禁赛。”

文件上的“承认泄露”四个字，像四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林砚的指尖放在签名处，墨迹迟迟落不下去。他想起张磊说“要打完全程区赛”，想起苏晚说“想带着篮球去省赛场馆看看”，想起三人挤在训练馆里分吃红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笑得像群傻子。

“我不签。”林砚突然把笔放下，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

张磊和苏晚同时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

“那就等着禁赛通知吧。”负责人把文件收起来，起身时碰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年轻人，有时候低头比硬撑有用。”

走出办公楼时，天空飘起了小雨。张磊突然把拐杖往旁边一扔，单脚跳着往前跑，左肩的纱布在雨里格外刺眼。“我们去省赛场馆！”他的声音在雨里回荡，“就算不能打，也要去看看！”

林砚拉起苏晚的手，跟着他往前跑。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模糊了视线，却挡不住脚步。远处的省赛场馆像座巨大的鸟巢，在雨里闪着光，那里的篮球架大概已经架好了，场地大概已经擦干净了，只是再也不会有他们奔跑的身影。

苏晚突然停下来，指着天空喊：“看！”

一只风筝挂在电线杆上，线断了，却还在风里挣扎着往上飞，像在跟命运较劲。那风筝的图案是个篮球，蓝白相间的条纹被雨水打湿，却依然看得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必胜”两个字。

“像不像我们？”苏晚的声音带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林砚抬头望着那只风筝，突然觉得，就算线断了，只要还在飞，就不算输。他拉起张磊和苏晚的手，往省赛场馆的方向跑去，雨水在他们身后溅起高高的水花，像首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