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上的划痕

林砚的指甲在观测日志的封面上掐出浅浅的印子。封面是深蓝色的，像他第一次见到苏晚时的夜空，那时她正举着星轨相机，镜头对着猎户座，说要拍下“会动的星星”。此刻日志摊在天文社的旧桌上，第37页的星轨图旁，有道歪斜的划痕——是苏晚用圆规尖划的，当时她指着图上的断层说：“这里的星轨断了，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块。”

他伸手抚过那道划痕，指尖触到纸页的毛边，突然想起今早打开储物柜时，铁盒里的录音笔还在嗡嗡震动。昨晚忘了关开关，现在电量已经见底，只剩下最后一段音频在循环。

“……北河二的亮度又降了0.2等……”苏晚的声音带着困意，背景里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砚你看，这颗星的光变曲线像不像你上次烤糊的饼干？边缘坑坑洼洼的……”

录音笔突然发出“咔”的一声，彻底没电了。林砚把它揣进裤兜，起身时带倒了桌角的铁皮罐。罐子里装着苏晚收集的陨石碎片，其中一块橄榄石陨石滚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绿光，像她眼睛的颜色。

他弯腰去捡，后腰撞到桌腿，疼得龇牙咧嘴——这张旧课桌的棱角总是突出一块，苏晚以前总说要找砂纸磨平，却在某天偷偷用彩纸给桌角贴了个卡通创可贴，上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现在那创可贴早就褪色成了淡粉色，边角卷起来，像只展翅的飞蛾。

“林砚！陨石展的资料整理好了吗？”社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马上！”他扬声应着，把陨石碎片扔进罐子。铁皮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串被打翻的风铃。资料册就在桌案上，夹着张苏晚写的便签，字迹龙飞凤舞：“C型陨石里的有机碳含量超标，记得用红笔标重点，别又偷懒用铅笔！”

他翻开资料册，第15页的表格里果然有处铅笔标注被红笔涂掉，改成了醒目的红色数字。苏晚的红笔总是灌着特别深的墨水，划过纸页时像道凝固的血痕，却在数字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仿佛在说“看我多厉害”。

整理到第三份资料时，他发现张被夹在里面的电影票根。是场老科幻片，片名《星际穿越》，座位号是13排14座——他的生日。票根背面有行小字，是苏晚的笔迹：“你说黑洞长得像蜂窝煤，我觉得更像奶奶家的煤球炉，下次烤红薯时给你演示！”

林砚的拇指蹭过“烤红薯”三个字，突然想起那个冬天。天文社搞联谊，苏晚从家里带了个铁皮炉，在天台烤红薯，红薯皮烤得焦黑，掰开时却流着蜜一样的糖汁。他烫得直甩手，苏晚抢过去吹了又吹，指尖被烫出个水泡，却笑着说：“你吃你吃，我不饿。”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翻动本巨大的书。林砚把资料册合上，发现封底粘着片干枯的花瓣——是片樱花，粉色褪成了米白，边缘蜷曲如虾。他突然想起苏晚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春天，他们在樱花树下埋了个“时间胶囊”，里面有她的天文望远镜目镜盖，还有他写砸了的观测报告。

“要埋深点！”当时苏晚拿着小铲子，用力往土里戳，“不然被野猫刨出来怎么办？”她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鼻尖沾着点泥土，像只刚偷完蜜的小松鼠。

他那时总笑她小题大做，现在却突然想去看看那个胶囊还在不在。手表的指针指向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纹状的光斑，像苏晚用尺子画的星轨草稿。

拿起外套时，他注意到衣架上挂着件蓝色冲锋衣——是苏晚的，拉链坏了，她总说“等你学会修拉链就还给我”，结果直到现在还挂在这儿。林砚把冲锋衣套在身上，衣摆长到膝盖，口袋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被啃过的薄荷糖，糖纸皱巴巴的，印着只咧嘴笑的小熊。

他记得这糖，苏晚总在观测时含着，说薄荷味能提神。有次他熬夜改报告，她把糖塞进他嘴里，冰凉的甜味突然在舌尖炸开，他吓得差点把钢笔吞下去，苏晚笑得直不起腰，说：“看你困的，给你颗‘星星糖’醒醒神！”

走到楼下，他朝着樱花树的方向走去。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其中一片枫叶飘过眼前，红得像苏晚的指甲盖——她总爱涂豆沙色的指甲油，说和火星的颜色最配，却在给望远镜镜头换滤镜时不小心蹭掉了一块，对着阳光唉声叹气了好久。

樱花树还是老样子，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晚”字，是苏晚刻的，当时她踮着脚，手里攥着把小刀，刻完后得意地展示：“这样就不会认错树啦！”现在那字被岁月磨得浅了，却在树皮的褶皱里，像颗不会褪色的痣。

林砚蹲下身，用手扒开树下的泥土。去年的落叶腐烂成了黑色的腐殖质，混杂着细小的石子，硌得手心发痒。挖了大概十几厘米深，指尖触到个硬壳——是那个“时间胶囊”，用铁皮饼干盒装着，上面印的小熊图案已经锈成了红褐色。

他把盒子抱出来，拍掉上面的泥土。盒盖很难打开，锈迹把缝隙堵死了，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撬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的目镜盖蒙上了层绿锈，观测报告的纸页粘在了一起，一扯就碎。

但他在盒底摸到了个圆滚滚的东西，是颗玻璃弹珠，里面裹着金色的亮片，像把碾碎的星星。这是苏晚最喜欢的弹珠，她说里面的亮片是“被封印的阳光”。弹珠旁边，放着张折叠的纸条，字迹被潮气浸得发蓝：

“林砚，如果看到这张纸条，说明你没忘了约定。我在星轨图上划的那道痕，其实是想告诉你——星星会断，但看星星的人不会。明年的英仙座流星雨，记得替我许愿，要许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给星星。”

林砚把弹珠攥在手心，玻璃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却让眼眶发烫。他抬头看向天空，流云正缓缓遮住太阳，光与影在地面上追逐，像极了那些被星轨串联的日夜。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林砚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回观测日志，正好夹在第37页那道划痕旁边。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冲锋衣的口袋里，那颗玻璃弹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而明亮的响声，像在应和着什么。